社会意识

在学生的强烈唆使下，看了一部叫做《九香》的影片，1995年制作，献给当年的世界妇女大会，宋春丽主演，导演孙沙。该片获1995年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第五届“五个一”工程最佳影片，宋春丽因此获第十七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

影片故意抹去了时代背景，看不出来是农村学大寨的时期，还是包产到户的时期。女主人公九香的丈夫意外去世，她一个人带着四男一女五个孩子，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苦苦死撑着这个家，经常只是舔孩子们吃过的饭碗权作充饥。此时有一个男人爱上了她，不时给她带点食物，但是考虑到孩子幼小，女主人终于放弃了自己的这份感情，直到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形状。

影片想表现伟大的母爱，这很清楚。但是从中也折射出许多问题。撇开所有女权主义丰富、激烈的议题（不是这篇小文的任务），从其中展现的社会环境来看，暴露了我们这个社会中一个巨大的认识上盲区：缺乏社会意识。

九香完全是一个孤立的存在。除了要娶九香的那个男人，看不出这个九香和外界还有任何有意义的联系。她处于怎样的社会关系之中？她有着怎样的社会联系？她和当地政府、周围人们有着怎样的牵连？她就是再艰难、再悲惨，也总是在一定的社会背景中开展她的活动，在某种社会网络中谋取生活和生产资料。甚至她总有兄弟姐妹吧？死去的丈夫也有一些亲戚关系、社会关系吧？而影片中给我们展示的生活环境，近乎一种鲁滨逊式的存在，在一个原始荒芜的地方，一个女人和她的一群孩子沦为动物般的生存。

所谓“社会意识”，简单地说就是和他人“共在”的意识，知道自己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与其他社会成员处于一个共同体当中，处于某种的社会纽带当中。称之为“纽带”意味着，在这个联结和传送“纽带”之上任何人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和隔绝的，每个人与其他社会成员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

你看在你房间的隔壁住着另外的人家，你不认识他们，但是你和他们同饮一条地下水管里的水，用着同一条电线送来的电，在同一个垃圾桶里倒放垃圾，在同一个菜市场或者超市买菜和购买各种日用品。在你成为超凡脱世的神仙之前，你不得不和他们走同一条肮脏的道路，呼吸同样浑浊的空气，当然，有时候也顶着同一片蓝天。你不得不和一些人照面，尽管你心里不认同他们，看不起他们，但是这就是你的现实和命运。你和他们一起分享着这个世界，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于是你们之间就有了一种互相依存、互相牵制的关系，有了许多直接利益和非直接利益的联结。你希望你周围环境中的一切平平静静，不要有什么麻烦。但这个最简单的要求，是在你众多邻居密切配合下才能够实现的。你每天出门把煤气关得紧紧的，检查再三，你希望你的邻居们都这样做，遵守同样的规则，否则危及他生命财产安全的，也危及你的财产生命安全。照这么看过去，你的邻居为保障你的平静生活也是作出巨大贡献的。楼道里来了小偷，这是你们同样不能忍受的，小偷贪得无厌，偷了张家的东西他还想偷李家的，于是你们齐心合力，一道把这个小偷扭送到派出所。在你们共同的生活中，有许多你们所遵循的游戏规则。这些规则构成了一个大网络，把你们联结在一起。而那些破坏规则的，被看作是针对你们每一个人而不是其中的部分人。

通常人们在谈到“社会”时，总是把它看作一个分析的对象，结果社会成了一种抽象和神秘的存在，所谓“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社会”变成了我们的身外之物，要不就是我们被排除在社会循环之外。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社会生活之中，是我们每个人、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与待人接物，构成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活生生的人与人关系。

在这个意义上，一个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无异于放大了的邻里关系：从你家隔壁延伸开去，这片大地上所有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童，富人、穷人、掌权者和无权者、健康人和病人，都有着一种互相依存、休戚与共、唇齿相依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伤一指而影响整个有机体。河流污染了，能源耗尽了，所涉及的肯定不只是部分人，而是所有人。萨斯来了，没见过只有穷人发愁而富人不恐慌的。而如果社会中有一部分人处于极度贫困之中，他们生活悲惨，遭受种种不公正，对于社会中的其他成员来说，也完全不是一件令人体面和心安理得的事情。当然，来自社会的援助和来自邻里的援手不一样在于：前者通过一系列常设机构来体现。

回到我们开头提到的影片中去。不能说，仅仅是我们的编剧导演缺少社会意识。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缺乏一种互相关心的社会意识，也缺乏那种互动的社会性存在。让我们一起来为不幸的母亲九香安排这样一些基本的社会关系：一个为失去劳动力的家庭提供起码居住条件的机构；一个给这个极度贫困的家庭提供最低生活保障的机构； 一个为这个家庭提供基本医疗保障的体系；一个能够为孩子们减免学费的机制。而九香的周围除了打她主意的男人，应该还有一些别的人：双方的亲戚、共同的朋友、相处得来和相处不来的邻居、乡友，他们与她大声谈话、白天争吵和夜晚一起点灯。总之，九香与周围人们的关系不是浮皮潦草、可有可无的，而是结结实实、看得见摸得着的。

                                 原载2004年12月6日《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