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电影,怕是要随着光阴流转,才愈来愈显出它的好来。比如说《小城之春》,当年被视为无趣的异物,现在却被人们奉为殿堂级的作品了。又比如说《一一》,注定不会有当年的《卧虎藏龙》那样风光无限,却有股沉郁厚重的力量,日益挥发,沁人心际。数年之后,已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一一》的好,而那部刻意讨好外国人的《卧虎藏龙》,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光鲜了。
拍《一一》时的杨德昌,比当初《牿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时多了些温和,少了那暴戾酷烈,但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这是一部如此悲伤又温厚的电影,一个家庭里的数位成员,似乎代表着人生各个阶段的缩影,他们面对生活时的形态与表情与我们有着如出一辙的重叠,不是在演绎故事,而是在演绎生活本身。电影里,杨杨问父亲:“爸爸,你看得到我看不到的,而我看得到你看不到,那我怎么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呢?”“爸爸,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我只能看的到前面,而看不到后面,这样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吗?”面对儿子的追问,父亲愣住了,于是避而不答,转移话题。他说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7岁的杨杨宛若一位哲人,对生活有那么多原初的追问。因为我们的眼睛生在脸上,从来看不到自己背后的真相,所以杨杨拿起相机追拍众人背面。所以杨德昌拿起摄像机,拍我们背后的那些真相,而使我们看清。
有人说,一个人的情感郁积的久了,有朝一日便会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杨杨的母亲敏敏被日复一日的生活磨去了兴致,“我每天想跟婆婆说话,每天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买菜,送儿子上学,回家,做饭……我怎么是这样?为什么我的生活就是这么日复一日地重演……”婆婆因为中风而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告诫家人需要每天轮流跟婆婆讲话,以助其康复,可每个人面对着沉睡中的老人都张口结舌,最后不得不请护士念报纸来缓解尴尬处境。面对昏迷在病床上的母亲,自己竟无话可说,敏敏郁结的苦闷终于爆发,甚至离家弃子地上山入住寺庙寻求解脱去了。到了婆婆去世,敏敏下山回家,终于明了了,“其实,真的是没有什么不一样。”她对丈夫说,而丈夫也告诉她,他这段日子企图过回年轻时候的时光,因为他惧怕每一天醒过来的时候,世界都是新的。却发现:就算再活一次,也不过是这样了。看似不可收拾的中年危机,就这样平静地收场。就像杨德昌自己讲的“这部电影讲的就是生命,描述生命跨越的各个阶段,身为作者,我认为一切复杂的情节,说到底都是简单的。”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要承担不同的苦痛,这是复杂的所在,然而心灵的倾诉唯有朝向自己,一个人与一个人说话,只看到一个个孤单的灵魂。任何时候都是如此,所以简单。
婆婆卧床不起;母亲由于心理濒临崩溃而上山求佛,一个空间似乎突然被打开了;女儿与朋友小莉的男友谈恋爱;父亲远在日本与青年时代的恋人相聚。女儿初尝青涩的苹果,父亲要解开许多年前的一个心结。饶有兴味的是,女儿恋爱情节与当年父亲的如出一辙,平行蒙太奇把相隔千里的两代人的感情纠葛交织在一起,然而最后,女儿遭遇背弃,还见识了一出惨烈的爱情悲剧;而父亲当年的恋人也不辞而别,虽然30年后终于知道自己是对方的真爱,却无法从头再来。
想一想这人生,这爱情,就像是一杯冷水茶,年轻的时候,就像是用滚烫的开水沏的一杯茶,温度高且茶不浓,所以常常会烫伤嘴巴也尝不出真正的甘甜爽口。随着年岁的增长,水温自然地随之降低,此时的茶也渐渐地变浓了,也才变得有滋味。虽然这茶水有些苦涩,但细品慢咂,就能品出其中的甘甜。只是,惟恐这甘甜敌不过日渐退化的味觉。这人生的滋味和心境恐怕从头至尾都如不了人的意了。
于是当7岁的杨杨最后出现在婆婆的葬礼上,翻开日记本对婆婆的遗像说话:“婆婆,你常说你老了,我今年7岁,我觉得,我也老了。”错愕之中,感觉到的不是可笑,而是感同身受的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