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放下拾起间三十年烟云飘过

黑马

有的书的确是可遇不可求，读它基本靠的就是缘分。对我来说，这本书就是小说《三家巷》。

   少年时代曾经一手在握，但看了几页，在其详尽的地域和家族史叙述面前失去耐心，尽管知道是名著，还是束之高阁。后来上学专业是外语和外国文学，对中国文学基本上是挑选几个大作家作品如巴金、鲁迅等浅尝辄止。这本《三家巷》就失之交臂，遗失在记忆远方。最近偶然看了小说改编的同名舞剧，而且身临其境，走访了广州的西关大屋一带的老民居，据说那里是小说的发源地，这才鬼使神差重新拾起这小说，放下与拿起之间，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一切皆空。

   我童年时代体验了老广州城的格局，深深怀念，工作后又多次在广州逡巡，见证了广州城的地覆天翻变化。但越是看到其崭新得陌生的新貌，越是怀念那个老广州，不免找到老广州的地图，寻找些蛛丝马迹，将我的广州与老广州叠印，从中获得点什么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在这个时候，《三家巷》被我的非文学的冲动驱使着重回我手中。这种阅读似乎对不起这小说，甚至在这之前我分不清欧阳山和欧阳山尊。

   读一本小说居然要靠这么隐秘莫测的非文学因素驱动，可以说是缘分，也可以说不读也罢。但就是阴差阳错相遇并且重新读起，所谓奢侈，所以值得纪念。

  自从了解到史达尔夫人的文学的“地理环境论”一说，我就开始痴迷于此，对任何有着明显地理环境背景的小说别有用心起来。果然我幸运地遇到了劳伦斯的作品并沉溺其中，每次阅读，都能将故事与其背景地叠印，最终干脆去了诺丁汉他的母校读一年书，一步步丈量他的故乡小镇。劳伦斯有一篇散文名为《地之灵》，似乎就是这类文学的宣言。以后读到乔伊斯，他笔下的都柏林，又是这类地之灵的还魂汤。一个人的写作为一地之灵所弥漫渗透着，这个作家完全是在为一个地域转灵，他对一个地方的爱和恨浸透在字里行间，这样的文学是必得亲临其背景地阅读而不可的。

   《三家巷》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小说。隔着历史滤网看它，没了那些牵强附会的革命内容，透过那些旧式的爱情与新的革命的畸形结合的情节，我开始看到小说潜隐着的一个作家对一个城市的深情迷恋。像劳伦斯和乔伊斯那样，欧阳山使用了很多确切地名和街名（估计那些老店铺的名字也是真的），比如如今的中山五路当时叫惠爱街，人民公园就是广州人趋之若鹜的第一公园，大南门，维新路，等等。男主人公本是个普通的铁匠，可他却喜欢穿小巷回家，一路感受着小巷里的人情温暖，由衷地发出自己多么热爱这些街道的感受。这些都让我想起自己童年时多么喜欢在那个生长于斯的古城里穿街过巷，心里时时感到自己对那些散发着古老城池气息的街道和高门大院的由衷热爱。

   我不知道据说是湖北人的欧阳山南下广州后在感情上多么融入了这座古城，但让我们相信作品，那主人公的古城情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当年《三家巷》在晚报上刊出后据说令广州人炙手可热，万人争看。我不知道他们看的都是什么。是革命内容吗？应该有人喜欢。是纠缠不清的姨舅表兄妹之间超阶级利益的多角恋爱吗？肯定有更多的人喜欢这个。那整个小说中氤氲着的老广州风情和老城氛围呢？也应该是人们喜欢的原意之一吧？但那个时候主流的阅读似乎更被强调为革命加爱情，这个潜在的老城情结就被主流批评忽视了。

   现在看，《三家巷》成也革命败也革命。作者在那个年代苦心孤诣地把一部超越世俗的爱情故事与抒发老广州情结的小说纳入世纪初大革命的框架中，让那个贾宝玉般的铁匠成长为革命者，虽然可能并且也写得天衣无缝，但毕竟是经不住时光的滤读的。当年的成功是因为有了革命的外衣，在文化革命时代遭到批判也是因为管文艺的人要批判一个革命者的小资产阶级爱情。再后来，爱情平反了，但革命加爱情又受到质疑，而且那古典的爱情又在新时代突出下半身的爱情小说观照下相形见绌。时光滤掉了那些，剩下了老广州城里的恋人们的身影，这些身影和老广州的街巷风情难分难解，这些是永恒的。欧阳山据说后来很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过，成了保守主义的象征。那是他的另一个人生阶段了，或许那时他已经不算作家了，就像很多作家发表政见时根本不是一个作家而只是一个社会人一样。但他笔下的老广州，那种一个人对自己的城市之灵的热爱情愫，却在今天还能感动我这个读者。作家可能是任何什么不让你相信的人，但请相信他笔下的故事。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在这个雨季，在老广州的骑楼街巷中读《三家巷》，这种阅读是多么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