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散文/诗歌 |
我知道我患有小城情结。生长在一座残存着城墙、城隍庙,护城河潺潺环绕的北方小城,在河里玩耍滚一身黄泥巴,在古槐荫蔽桃花掩映的四合院中听老人们讲这座城市传奇的过去,六、七十年代那样的童年日子虽然清苦,心却莫名其妙地浩淼起来。“文革”闹起来以后,不知不觉中这座古老雅致的城池变得衰败荒蛮,并以某种惯性一天天堕落下去了。于是我像许多同辈的年轻人一样逃离了那种令人窒息的衰城氛围。那种逃离是飞蛾扑火似的,当火车把那座“野火春风古城”远远地甩在苍茫风雪中时,我不曾回头。
可它被“现代化”彻底炸毁了,这是当年日本军队侵华时的飞机大炮都不曾达到的目的。这一次我觉得我真的是与故乡永诀了。
但那几根简单的小城线条终归是残破地刻在我心上了,那座属于我的北方水城永远叠印在心灵的地图上了。离开故乡是在22岁上,离开的时间太晚了,这22年足以让一座城牢牢地长在心头。它最早生根是在童年,那个孤寂的孩子无所事事地在那些迷宫样的小胡同破门楼儿和颓败的古庙里疯跑着,傻呆呆地东瞅西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觉得那城很大,很迷人,只顾闲荡,闲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从此那小城就成了他心灵的地图,看任何地图,视网膜上都会叠印上故乡的景物,那是一种永恒的定格。怀着对宁静与美丽小城的情结,无论走到哪儿,首先要逛的自然是那儿的小城小街小巷,欣赏那里的小门小户的小情小调,不可救药地把我的心城幻化在眼前的景物上。小城,永远让我像一个乞丐,向那些蓬门筚户渴求着什么。
这种情愫在我走进瑞士的古城巴塞尔时达到了折磨人的极限。巴塞尔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理想的欧洲小城,真真是我的梦中小城了。那一刻我真想匍匐在它那锃亮的石子路上!
湛蓝的莱茵河像美丽慈祥的母亲拥着小城巴塞尔,一座多么袖珍的城啊。巴塞尔像个患了恋母情结的儿子依偎着母亲,母子之间的喁喁絮语正是那低吟着的淙淙流水。
我在巴塞尔中世纪的石子羊肠小路上倘佯,两侧是古色古香的住家和店铺,连路灯都是仿古油灯模样。而巴城现代化的街道也是细窄安宁的,店铺林立却少喧嚣,一派艺术氛围,仿佛它不是真正的城市,而是在拍着一场中世纪的电影。
我如痴如醉地在巴城古巷中游荡,眼前的景象时时与故乡小城叠印,现在的我时常与三十年前那个苦巴巴的孩子叠印。我开始感到心痛后的心酸,那是心痛后永久的滋味了。
这些年来我漫无边际地逛一个个小城,即使到一些大城市如上海广州武汉等地,也爱去小街陋巷。而苍天有眼,让我现在住在北京的一片旧城保护区里,与一座著名的古刹和清真寺为邻,我得以每天在胡同中散步。这些不过是在继续着儿时在故乡小城中的“野跑”,像一个小小的蜘蛛,吐着丝,把小城织在自己心中。其实我是在为自己虚构一个美丽古朴的小城池,虚构一个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小城中的家。而巴塞尔作为这个梦的极致填充了我理想中的小城空白。后来,我又去了那么多欧洲的袖珍小城,几乎到了与谁都一见钟情甚至滥情的地步,才知道巴塞尔碰巧是“初恋”。如果第一次去的是海德堡,是圣·埃维斯,是弗里曼托,是巴克斯顿,是里瓦或嘎戈尼亚诺……我都会爱上的,在这方面,我真的不专一,真的是个滥情者。奇怪的是,对牛津和剑桥这样的小城我却无法产生这样的感情,估计是我不配喜欢它们,因为那两座城上笼罩着太过耀眼的神性而过于非人,而我是个凡夫俗子的缘故吧。
最教我感动的,还是西伯利亚雪原上的一座座孤独但雅致的俄罗斯小镇子。莽莽苍苍的林海中,一片积木般的小木屋就组成了一个小镇,深陷在厚厚的白雪之中,远离尘嚣,远离动荡但精彩的世界,自顾顽强但美丽地存在着,有着璞玉浑金的质朴美:一家家篱笆小院决不潦倒潦草,晒绳上冻着五彩的衣衫,明亮的窗户上罩着雪白的钩花窗纱。这样的场景令我心颤,于是当火车停靠在贝加尔湖畔一个叫斯柳疆卡的小镇时,我禁不住跳下车去,在小镇的街上疯跑起来,直冲蓝色的贝加尔,小镇木屋在我的奔跑中“呼呼”地闪在身后,感到就像在童年的明清风格胡同中奔跑一样,真想就停下来,跑进一家木屋里,像回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