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骥之后的随想
黑马
参加完拙作《混在北京》德文版在法兰克福书展上的首发式回来,看到刊有采访内容的德国报刊,那照片旁的简历错把我写成生于天津。以后《德国》杂志中文版又“以讹传讹“把我说成天津人。这本杂志许多北京的记者都能得到赠阅。于是问题就来了:你不是保定人么,怎么成了天津人?那种眼神很是耐人寻味。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成了无耻附骥之徒,惹得人家口风里皮里阳秋。
小地方的人看自己的同类或大地方的人看小地方的人时,往往对他们的“出身”特别敏感。我之改变出身,且是在外国报刊上“掩耳盗铃”地改后“东窗事发”,既令我的小地方同类们感到卑鄙又令大地方出身的人感到悲悯。因为我确实见过不少这样的知识分子,小小的虚荣心作怪,说到故乡时含糊其词,如离武汉几百里,也能大而化之为“武汉人”。但我怎么会“化”成天津人的?
最先说我是天津人的是德国《焦点》杂志。我发现,在天津后面还写有“河北省”(西文的地名顺序是由小到大)。这下我可明白了。记得那位记者问我的籍贯时,我明明说的是河北省保定市。但这个地名对他们过于陌生了。我便补充说是离北京最近的一个城市。可能他记下了“离北京最近”,回去查德国出的世界地图,压根儿连保定的影儿都没有,北京附近只有天津,且是在河北境内,灵机一动,就信笔把我“抬举”成了天津人,当然是河北省的天津。
但无论如何,我算得上与天津有关系。
历史上天津与保定联系密切,这两个地方,算是有不解之缘:当年天津和保定同是直隶总督驻地,,一为“夏宫”:一为“冬宫”,一个得西化之风气,有港有海轮有洋人洋货,另一个则是古朴凝重,寺庙林立,舳鲈相继的千年古城。一条水路将这两个一中一西风格的总督府连在一起,相映成趣。
后来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就越拉越大了。前者总算在或大或小地进步着,后者则逐步成了通常意义上的“小地界儿“。那条水路渐渐干涸断了线,舳鲈相继的北方水城早已成为祖辈给儿时的我讲的故事,那美丽苍凉的古城墙只剩下断壁残垣,城里最迷人的地方城隍庙也早拆除变成了市政府的招待所。我们都曾经为这种“破四旧”而欢呼过。但这一切终于被今天的人们形容为“衰败“。
1949年后,天津和保定轮流当河北的省会有好些年,直至天津晋身为直辖市为止。这几次搬迁,造成了巨大的两地人口流动。河北大学随省会从天津搬到保定,从此算扎根落户,不再随省会再次搬迁而搬迁了。77年我上了这所大学,惊异于校园里处处天津话大作,原来有此原因。天津来的教师们仍不放弃天津户口,享受的是大大优于保定的粮油供应(保定人每月三两食油、70%粗粮时,天津人则油水细粮较充裕)。于是,每个月初,校园里都会出现几卡车天津运来的粮油,那些天津户口持有者象过节一样喜迎家乡车,分粮分油真忙。那些天津人念念不忘的是要“回天津”。这些天津人在我们年少的眼里,代表着与那小地方迥异的人情心态,引我们仰慕,也让我们觉得格格不入,很有点象某个宗主国的国民暂居其殖民地一样。
这些不过是二十来年前的事,在年轻一代人听来倒像很旧的故事了。谢天谢地,那种一声令下,拉家带口背景离乡大迁徙的悲惨故事不再有了。那种定量配给粮油,人也因粮油定量不同而骄傲或自卑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但“大地方"
和“小地方”给人带来的心理上的优劣感依然存在,人的虚荣心依旧。人们依旧因着虚荣而在出生地上做着文章,在躲避什么,掩饰什么,获得什么。那种小小的小市民心理实在活动得很精致。在北京这个巨大的名利场上,尤其如此。如果说十来年前我还有过闪烁其词,现在则真正是四十不惑了,没必要人前人后地掩饰。倒是有时太过于“无欲则刚”,见到什么冉冉上升的昔日同窗老乡之类便大庭广众之下热络相认,竟会讨个没趣,哪知人家早就改变了“出身”,被我无意戳穿。这也是初级阶段知识分子的特色之一,令人奈何不得。我之被视作无耻附骥之徒也就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