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上的风
(2014-03-20 11:0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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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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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上的风
我向来不喜欢周作人,你可以说他的文字闲适、散淡,但我喜欢不起来,你也可以说他内心伤怀,但我感觉到的是早年自恋,晚年颓靡。读周的文章,有飘萍感,似乎根须游移,不在这块土地上,文风里的无为,与嵇康无关,而是软软的系着隔海的日本,系着永井荷风。周喜欢的日本作家很多,提起来如数家珍,说他是日本文学专家丝毫不为过,甚至可以说是头号专家,以这样身份,生活在日本人统治下的北平,想隐居很不容易。
至于逃难,那更不容易,他有日本太太,还有共同的孩子。像郭沫若那样,抛下一家妻小一走了之,以周的性情,是做不出来的。所以他只能做后来的周作人,出席一点应酬,不喜也不怒,担任一点伪职,不高也不低。有人将周与赵孟頫相比,认为都是文人在乱世中委曲求全,应予以宽容,问题是,你可以说赵没骨气,在蒙古人手下做官,但元朝好歹也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而周屈从于日本人,那无论如何都是很难洗清的。20世纪的中国,屈从于谁都不应屈从于日本人,这是特殊年代达成的国民共识。
我关注的更多的是周的文字,毕竟是作家,文字最能体现情怀。“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里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这是周的名篇《苦雨》,周粉都熟悉。下面这一篇也不错:
“在陋屋的庭园里野菊的花亦既萎谢之后,望着颜色也没有的枇杷花开着,我还是照常反覆念那古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样地,我这一身便与草木同样地徒然渐以老朽罢。”如果不看作者名,会以为这也是周的文字,这样理解虽然不完全对,但也不完全错,因为这是周的译文,译的是永井荷风的《琵琶云》。周自己从不讳言对永井的赞赏,曾在文章里多次推荐,也译过不少永井的散文。
永井是个很复杂的作家,他的文字固然有柔美的一面,但柔而不弱,另一面的倔强,却是周模仿不来的。永井早年涉猎广泛,曾悉心研读汉文学,后来游历欧美,翻译法国诗歌,其文学之根,一支深埋于中国,另一支则植根于法国。1910年发生的一件事,给永井很大的刺激,当时日本军方策划大逆事件,将反战活动家幸德秋水等人处死,永井把此事视为日本的德雷福斯案。当年法国作家左拉不顾个人安危,敢于挺身为德雷福斯做无罪辩护,可是在日本,所有的作家包括永井自己,都选择了逃避,他为此深感耻辱。
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文坛也掀起跟风潮,多有吹捧日军“战绩”之作,比如赞美攻占南京、北平等,但永井一直隐居东京,拒绝与当局合作,战争期间封笔,不发表作品,只在日记里表达对穷兵赎武的厌恶。他在1944年的一篇日记里明确表示,当局将因这次战争落下千古骂名。永井在战争期间的不合作姿态,深得读者尊敬,战后名声大噪。
如果说周与永井在艺术上一直形影相随,那么正是在面对强权的取舍上,是依附、疏离还是反抗,两人的灵魂分道扬镳渐行渐远。永井的悲悯,是周的伤怀所不及的,以为永井只懂得欣赏樱花与荷叶上的风,那是只读懂了皮毛,骨子里的硬和傲,乃周致命的欠缺。荷叶上的风虽然轻,却是自由的。如今的日本人,已经不太喜欢读永井荷风,觉得他过气了,雄奇不如三岛由纪夫,伤感不如谷崎润一郎,形成对比的是,这些年周作人在大陆反而走红了,红到读他的文章,以为是在读一位日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