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康纳的初吻

              沈东子

女作家中天姿国色者也不是没有，但多数还是相貌平平，在情场上吃尽苦头，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25—1964)就属于这类人。她自幼患家族遗传的红斑狼疮，只活了39岁，曾经给自己画过一幅著名的自画像，画上的她像只雄雉。“我非常喜欢雄雉的样子，它有角，长着一张魔鬼的脸。自画像是……一次发病后画成的，刚注射完可的松，脸孔成了别人说的月亮形，因为烧热头发掉了好多，所以看上去就成了那个样子。画这幅画时，我既不看镜子里的我，也不看那只鸟。我知道我俩长什么样。”她自嘲。

与那些大红大紫的作家相比，奥康纳是寂寞的。她如早年的“阿默斯特女尼”，19世纪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一样，长年住乡下农庄，大部分时间写作，不写作的时光看看云，看看树，漫长的岁月都与孔雀为伴。她喜欢戴宽边眼镜，穿素色衣服，看上去像个修女，加上生性内敛，少有知己，整天伏案工作，不是写小说，就是写信。29岁那年她碰见一个推销教材的小伙子，叫兰格杰尔，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她从兰格杰尔那里获得的吻，可能是初吻，也可能是惟一的吻。

兰格杰尔长得年轻而俊朗，专门推销课本。他回忆道：“我可能还没爱上她，但已经意识到她是个女人，所以就想跟她接吻。对我的建议，她有些吃惊，但显然愿意接受。我们四唇相触时，我感觉她的嘴没弹性，好像唇上没肉，结果没吻到唇，直接就碰上了牙，给我一种触到死神的不愉快，于是没再吻下去。我感觉吻着的是一具骷髅，那经历够吓人的。”

有过这样的经历，你会明白为什么奥康纳笔下的人物总是冷冰冰的，要么邪恶，要么自私，从来不会出现可爱的形象，如果你读到一个小甜心小可爱，那你手里拿着的一定不是奥康纳。这个昙花一现的女人，有一双世上最冷的眼睛，看见谁，谁的内心就结冰，但她又有一支生花妙笔，有本事把苦涩的事写得神采飞扬。奥康纳把初吻的经历写进了小说《乡下好人》，一个鲁莽的圣经推销员吻了一位独腿女博士后，扛着她的假肢就跑，生怕她追上他。

奥康纳把情场上的失意，升华成巨大的文学抱负，她的名字里本来还有玛丽二字，叫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但为了文学自己把它去掉了，“谁愿意去买一个爱尔兰洗衣妇写的小说？”如同勃朗特姐妹的想法一样，奥康纳去掉玛丽二字，除了想去掉爱尔兰印记，更重要的是不想让读者由小说联想到作家的性别，她也确实做到了，弗兰纳里是一个中性的名字，她收到的第一封退稿信，写的就是“弗兰纳里·奥康纳先生”收。

这位“奥康纳先生”收到退稿信后，给代理人回信说：批评意见很含糊，除了表示不喜欢我的作品，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他们提出的反对意见，恰恰是我的作品优越的地方，一想到要根据他们的观点去修改，真是扫兴得很。若干年后有记者请她谈谈对南方文学怎么看，她说南方文学的中心在米利奇维尔，那是她隐居的一个佐治亚州偏僻小镇。这口气听上去有点傲慢，那有什么办法，情场都失意了，写作焉能不傲？何况人家还姓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