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四十八个
沈东子
有一次,在华盛顿郊区的一家旅馆,我坐在大厅里。窗外天气晴朗,偶尔有几辆车无声驶过。忽然从门口涌进来一大群黑人孩子,迅速坐满了大厅里的所有沙发,我身边左右也坐了好几个。说他们是孩子,是不准确的,他们确实年纪不大,看来还在读中学,但一个个长得牛高马大,有的女学生跟胖大的妇人也差不多。这是清一色的黑人学生旅行团,由一个黑人女老师带队,可能正准备去哪儿郊游,先在旅馆的大厅里集合。
我是头一次置身于这么多黑人中间,他们黑压压一片,整个大厅除了我是黄种人,其余全是黑人。他们非常黑,是那种纯粹的非洲黑,黑得像墨一样,本来室内挺亮的,他们来了后,似乎吸收了光线,屋子里显得暗了许多,你要认真辨认,才能看清楚角落里坐着的,究竟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美国人可能早就习惯了,各种肤色的人混杂在一起,相互也不介意,即使介意,也藏在心里,轻易不表现出来。可我有些不自在,为什么呢,他们三五成群,热情洋溢地聊着我不明白的话题,我不但不明白他们的话题,连话语里的俚语也听不懂,只好像数豆子那样,把他们数了一遍,连老师一起,一共有四十八颗黑豆。四十八颗黑豆夹着我一颗黄豆。
后来我经常想起那个场景,想弄清楚我是不是对黑人有偏见,要不然为什么会不自在呢。我的结论有点出乎自己的预料。如果是四十八个白人呢?我自在吗,也不自在,尽管我由衷地认为霍金很聪明,梦露很漂亮,贝克汉姆的任意球踢得很好,这就如同尽管我由衷地钦佩曼德拉,钦佩马丁·路德·金,但我仍然与四十八个黑人有隔阂一样。那么如果是四十八个黄种人呢?那会怎样?依然不自在,日本人自然很精致,但也冷漠,喜欢不起来,我可以喜欢樱花,但不喜欢樱花下的那些人。我对韩国人的不喜欢,要超过日本人,至今只跟一个鲜族人打过交道,那是邻近延边的一个造纸厂厂长,在电话里呼噜呼噜打包票,可承诺的事情从未兑现。
如果四十八个人都是中国人,可能会好些吧?我想了很久,觉得最终还是会不自在。中国人多着呢,北京人,上海人,香港人,台湾人,方言不用说了,听得半懂不懂,听湖南人说粤语,跟听德国人说英文也差不多,况且大家天南地北的,习性也不一样,四十八个中国人凑在一起,各唱各的调,不吵架就算好的了。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如果是四十八个亲戚,会不会欢欢喜喜呢?想想还是难。一来我一下子也找不来这么多血缘亲戚,一定要凑够,只好把亲戚的配偶,配偶的配偶都找来可能才够,二来这些亲戚本来相互也不熟,平日并无往来,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子,都是因为我,才未必情愿地聚拢在一起的,见面无非讲些客套话,今天天气真好,是吧?坦率地说,亲戚只是一种偶然,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不会害你,也未必爱你,而在社会上结识的朋友,多少还有价值观和趣味的趋同性,层面还要丰富一些呢。
看来问题不在对方,而在我自己。我原先以为我与四十八个黑人在一起感到不自在,是种族的原因。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我与四十八个黑人在一起感到不自在,不是因为他们黑,是因为他们有四十八个,是一群人,而我是不合群的。我不可能跟四十八个人同时交流,因此不可能跟四十八个人成为朋友。如果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黑人,或者一个白人,一个北京人,一个香港人,我们可能会深谈,会成为朋友。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我跟一个黑人青年坐在漓江边喝啤酒,虽然他跟夜色一样黑,夜色中只能看见他的一排牙,可我们喝得很尽兴,感觉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