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伤是一片鸿毛

                                                    沈东子

    世上几乎每天都有灾难发生，可我们对灾难的感受是不一样的。1976年唐山地震时，我路过一家邮电所，那时邮政和电信是一家，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进了长话间，他说一口天井（天津）话，说着说着忽然痛哭失声，整个邮电所里的人都听见了，朝他望过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哭，那时我还小。后来过了许多年，我看见一个叫卢旺达的国家，胡图人和图西人拿着大弯刀相互杀戮了一百天，堆积如山的尸体里，婴儿哀哭，饿狗咆哮，我看到了这些新闻，只是看到了，并没有强烈的反应，因为那灾难发生在遥远的非洲，没有血脉相通的悲情感应。再后来是911，看着被劫持的飞机撞向大楼，我的第一反应是吃惊，想到更多的是残酷的地缘政治产生的相互仇恨，忽略了无辜平民遭受的惨痛伤亡，更何况美国那么强大，应对几幢倒塌的大楼，应该没有问题，只是有一天到了世贸大厦的废墟前，看见一个失去女儿的老头在孤独吹箫，才开始意识到什么叫时间的创痛。我们遗忘的事情，别人没有忘。

    这次不一样了，从四川撒出来的悲伤大网，罩住了华夏大地上的全体中国人，那些死伤的同胞，他们喜欢打麻将，吃麻辣火锅，说麻辣笑话，跟我们的习性是如此相近，因此他们遭受的伤痛，是如此强烈的撞击着我们的心。如果有一天后人问我，汶川发生大地震的那些日子，你在做什么？我会陷入沉默。面对大地千疮百孔的惨景，我确实很难过，可是我知道我的难过轻如鸿毛。如果你侥幸逃生，却失去了爱人，孩子，父母，家园，如果你小小年纪就得截肢，安装假眼，甚至半身瘫痪，如果你只靠帐篷遮风避雨，随后被迫迁居，从此得在异地了此残生，跟这样的悲伤相比，我的难过是轻飘飘的，既不能给他们带去物质实惠，也不能缓解他们的悲痛于万一，我只是难过一阵子，灾民会悲伤一辈子。

    我也曾做过努力，尽自己的能力捐几个钱，可是真的不知道，捐款会不会变成饼干或纯净水，抵达灾民的手中。在如今的中国，一笔款，要变成真正的善款，那路程是艰难的，得忍受本地红十字会的截留提成，得面临赈灾物质供应商的变相提价，得经受投放过程的损耗，比如空投时摔碎，运输时霉烂，没准还有灾区地方官员的盘剥，真不知道到达时还剩下多少。可能有人会说，我这样猜度未免内心阴暗了些，可现实无数次地告诉我，有的人，特别是地方官员，内心比我猜度的要黑暗得多，甘肃的官员不是戴着墨镜说，地震好啊，可以盖更多的房子。那言外之意，怕是路人皆知吧，好一张鳄鱼的大口。为什么要戴着墨镜说呢，表面上是怕天上的阳光，其实怕的是地上的目光。

    有人说捐赠体制不完善，索性不捐还好，免得肥了贪官，继续盖起没有钢筋的教室，砸死更多的孩子，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要真这样做，需要何其冷酷的心肠。我只希望如果我捐赠了1000瓶纯净水，能有1瓶送到干渴的灾民手中，也是一种安慰，哪怕只有1瓶，也是值得的。对于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而言，我们捐款赈灾，与其说是救助别人，不如说是救赎自己未泯的良心。末了，还得回答后人的那个问题，逃不掉的，当年汶川发生大地震时，你在做什么？我真的没做什么，只是想了一些什么。不知道后人会不会明白，在我们这个时代，光是想清楚一些什么，都需要花好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