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个喇嘛
沈东子
我与达赖不熟,所谓不熟有两层意思,一是不认识他,二是没兴趣。他当年离藏出走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过去的符号。可是说西藏,又不能不说达赖,这多少也表明,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这个符号不是句号,还没有过去。现在这个达赖,是十四世达赖,是达赖们当中的一个,一个达赖活几十年,十几个达赖加起来,统治藏区也有好几百年了,藏区包括西藏,还有青海、四川、蒙古的部分地区,国民政府曾经有个蒙藏委员会,就是专门为此设立的。
最初遇到跟十四世达赖有关的事,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那天跟一个刚入境的美国小伙子聊天,他忽然凑近我低声说,给你看张照片,我当时一阵狂喜,以为他要给我看梦露的裸照,谁知他拿出来的是一个穿着藏红色藏袍的男人。他问我知道这是谁吗?说老实话,要不是那件藏袍,我真不知道那是达赖。小伙子见我神情淡漠,似乎很失望,说有人告诉我,许多人见了他会哭的。我笑了,说你哭吗?他说我为什么要哭?我说我为什么要哭?那时海外游客不多,流亡藏人托游客把达赖照片带进来,本来是想分发给藏人的,小伙子一来不知道西藏在哪,二来也分不清汉藏,结果把我当成了藏人,而我又没哭,他自然失望。
二十多年后,一位未曾谋面的华人朋友,从加拿大给我寄来一本书,我打开后暗自称奇,原来是一本达赖的新著The
Universe in a Single
Atom,莫非她想劝我皈依藏传佛教?当然这是玩笑。朋友大概认为这书国内见不着,想让我开开眼界,只是我对达赖素无兴趣,当时也没看,就扔书柜了。后来是骚乱,再后来是冲击奥运火炬。我在凤凰台的电视新闻里看到,CNN记者问达赖,是否赞成抵制北京奥运会,达赖说No,同时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个微笑动摇了我对藏人的同情——对藏人作为弱势民族的同情,因为那微笑是狡黠的,露出了欲望,表明达赖远非一个超然的和平主义者,骨子里是一名精于算计的政客。
我忽然想起了那本书。所谓The Universe in a Single
Atom,就是原子里的宇宙,有见微知著的意思。达赖在书中把自己摆在犹太先知和印度哲人的位置上,大谈科学与宗教的关系,说自己如何周游世界,如何与西方科学家探讨天文地理,探讨星星为什么发光。比方在这本书的第五章,达赖试图用佛学“羯磨”比照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表示自己虽然不相信西藏神话传说中藏族的由来,但认为达尔文也没有解决生命起源的问题,进而批评二十世纪盛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这种理论不适合解释藏族的生存状况。其实用佛学比照西方近代的科学理论,不是达赖的首创,早在二十世纪初,梁启超就曾经用“羯磨”比照过能量守恒、物质不灭和达尔文进化论,达赖的观点谈不上有什么新意,更谈不上对佛学有多少贡献。
所谓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表明上看达赖通晓经书,只沉迷于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实际上他对世俗世界是有影响力的,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有所作为,比如呼吁藏人停止袭击奥运火炬,这种呼吁至少符合他宣称长年遵循的非暴力抵抗原则。藏人用和平方式表达诉求,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境遇不一样,内心有积怨,但是动手去抢火炬,甚至袭击伤残的轮椅女选手,这种行为令人厌恶,让人不得不怀疑,西人把诺贝尔和平奖授予这个喇嘛,其实是鼓噪喇叭,称赞一只伪装的蛤蟆。说句不客气的话,你真想闹独立,拉支队伍到雅鲁藏布江河谷打游击,吃树叶,啃草皮,我还佩服你,不打游击打火炬,那是无赖的小把戏。
达赖今天的处境,与他的神权意识息息相关,神权在西藏,或许可以叫佛权,喇嘛是活佛,就是活着的佛。我曾说如果达赖真爱自己的土地和人民,那就早点回来,哪怕回来做个老百姓也好。这是一个玩笑。达赖是不会回来的,因为他怀念的不是西藏的天空和雪山,不是冈仁波齐峰和玛旁雍错,而是昔日的神权,那冈底斯的诱惑,是神权的诱惑,鸟的翅膀被欲望的露水沾湿了,自然飞不高,这样的怀念,在21世纪的今天,有些不合适宜了。西人说要Free
Tibet,这是很搞笑的,难道要让达赖重新坐上布达拉宫的神位?西人大概忘记了法国人当年是如何Free
France的,忘记了走向共和的路,要经过断头台。
由于特殊的地理和社会原因,喜马拉雅山麓一度保留了世上最后一批政教合一的政权,甚至南方邻居印度的制宪进程,在很长的时期内,也未能对它们造成太大的冲击。不过神权的瓦解,是迟早的事情,如今锡金成了印度的一个邦,不丹和尼泊尔也上了民主选举的正轨,尼泊尔大选的赢家,很可能是放下武器的毛派游击队,相信达赖看见这样的现实,内心是黯淡的,他如果不把自己降低成一个人,用人的眼光看待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那就只好继续巡游西方,跟剑桥的科学家讨论星星为什么发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