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是一群很容易不高兴的人

                                沈东子

记得读过任溶溶先生的一部童话，叫《没头脑与不高兴》，说的是两个小男孩的故事，其中一个特别任性，这也想要，那也想要，动不动就生气，就不高兴，因此得了个绰号叫“不高兴”，读了后印象还蛮深的，告戒自己以后千万不要成为一个不高兴的人。后来发现不高兴并不是小男孩的专利，好多大人也很容易不高兴，这当中数作家比较多。

作家想事情想得比较多，容易不高兴也很自然，像鲁迅那样不高兴也就罢了，毕竟社会龌龊的事情多，看见了难免要横眉，至少要皱眉，或者如屈原、老舍那样不高兴，也很令人景仰的，看不惯世道黑暗，就沉江沉湖。可如今的作家不高兴，往往与社会无关，只跟自己有关，跟自己的得失有关，就像如今的好些作品，往往说的是自己的痛苦，不是众人的痛苦一样。作家是官员，就写仕途何其难，作家是农民，就说打工何其苦，作家是妓女，就描写身体的各种遭遇，很难超越自己的属性，去理解千百万人有千百万种痛苦，自己的痛苦只是一种，而且还未必是最深重的，连周围的人都关怀不过来，更别提关怀其他国家的人和其他种类的动物了。所以说如今作家的不高兴，跟小朋友“不高兴”的不高兴，是很像的。

比方说开会吧，就有许多作家不高兴。前段时间有一些作家去北京开了一个会，去选选谁接替巴金先生的空位比较合适。中国作协会员有9000多人，本来应该是9000多人都去开会，才显得公平，可毕竟不是2008奥运会呀，只是2006作代会，不可能接待这么多人，只能有一些作家去开会，于是按比例找了800多人。这下就有一些作家不高兴了。凭什么叫那个人去，不叫我去？论声望、成就、资历和个人品质，我哪点不如别人？

那是没去的作家，去的作家也有不高兴的，因为会议要选全国委员会委员，这委员只有几十人，要从800多人中选出来，这下也很麻烦，凭什么那个人可以做候选人，我不可以做？论声望、成就、资历和个人品质，我哪点不如别人？有的作家从开会起就冷嘲热讽，骂骂咧咧，坐车骂，剔牙骂，对着手机骂，相信回到家还骂。选进全委会的委员，也有人不高兴，因为从全委会中还要产生主席和副主席候选人，没能成为候选人，当然不高兴。还有呢，一批老一辈革命文学家，被授予了金质奖章，甚至被授予金质奖章的人，也有不高兴的。一位金质奖章获得者，在会议闭幕后，不待与众人告别，就匆匆走下主席台，离开了会场，下午的阳光照在他黯然的脸上，多少有点哀伤，为什么？因为他一度被认为是主席的热门继任者之一。

谁做作家协会主席，跟作家的写作有关系吗？其实文联、作协这类机构，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残余物，早晚要消失的，没有作协，是不是就没有作家了呢？恰恰相反，没有作协，会有更多更有创造性的作家出现，看看那些老迈的会议代表，真不知道他们能代表谁，懂得多少新一代写作者的内心和梦想？写作本来就是一种个人行为，是谁也代表不了的。

似乎有那么一条不成文的约定，只有加入了中国作协，才算是真正的作家。作家需要什么协会认可吗？不需要。检验一个人是不是作家的惟一标准，是思想和作品，没有这些东西，哪怕加入100个协会，名片上写满100个头衔，也没用。多少宫廷御用文人，跟随皇帝吟诗作词，生前尽享荣华，死了谁也记不得，而宋代词人柳永，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都死在烟花女子的怀里，后人照样认定他们是优秀的作家。

铁凝当上作协主席，据说有很多作家不高兴，可是仔细想想，如今这个落俗的时代，谁有巴金那样的品格力量？更何况谁又在乎谁做主席？该写什么，照样写什么。如今谁做上主席，都会有很多人不高兴，因为如今的作家，是一群很容易不高兴的人，我相信那些对铁凝做作协主席不高兴的人，如果当上了主席，会惹来更多人的不高兴。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