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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会评论家的作家是二流作家
一、
一部小说如果出自名家之手,读者看不懂,只会怪自己低能,比如我们读福克纳,读托马斯·曼,就常有这种感觉。但如果小说的作者是无名之辈,读者就会问,这部小说,说的是什么呀?怎么故事支离破碎的,好端端的故事,为什么不按顺序说,要打乱了说?等等。一部小说遇上这样的问题,是很好的事情,至少说明读者看了小说。如果不看,连这样的问题也没人问。这样的问题其实是可以针对所有小说发问的,只是有时候我们不敢问,生怕问出口会显得自己无知,因而招来嗤笑。
小说说什么?不同时代的小说,说不同的东西。古典主义小说看重情节的发展,现实主义小说强调对社会的剖析,浪漫主义小说则始终专注于对爱情的描写和想象。至于所谓的现代主义小说,绝不仅仅是讲讲故事就可以了事的。想仅仅通过说几个故事,编几段情节,就打动现代年轻读者的心,这恐怕是上个世纪的文学梦想。
世界在变化,科学在发展,小说也在不断创新。世界有规则吗?时间有顺序吗?其实所有的规则和顺序,都是人制订的,在没有人的过去和将来,世界照样存在。自从有了弗洛伊德、爱因斯坦、霍金,科学就已经不是原来的科学,同样的道理,自从有了乔伊斯、卡夫卡、马尔克斯,小说也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小说。
被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熏陶出来的当代中国评论家,总想用诸多条条框框把中国小说纳入他们狭小的评论圈子里,然而这些评论家又是胆怯的,他们说小说里不应有议论,可面对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他们又说这种小说充满了思辩和智慧;他们说小说应该避免散文化,可读到蒲宁的作品,又说这样的小说像散文诗一样优美。他们永远尾随在优秀小说的后面,远看像簇拥,近看是盲从。
二、
钱谷融说过,文学是人学。中国既然拥有世界上最众多的人口,理应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文学。可是中国当代文学并不丰富,为什么?因为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想让文学只唱一种旋律。看看幅员辽阔的中国大地上,正进行着怎样深刻的社会变化,我们就会明白,没有任何一种旋律,足以涵盖所有的文学。单一的或者单边的努力,都只是一厢情愿。
北京的商厦,上海的酒吧,与东京、巴黎不相上下,可西部的贫困比非洲更甚,一些原始森林里还回响着少数民族的弓箭声。巨大的地域差异,民族差异,文化差异,当然还有观念差异,这就是中国的现实。
文学创作也因此呈现出同样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都市女人生活富足,从上海宝贝到木子美,吃饱后都在为情欲而癫狂;西部男人形容憔悴,无论是白鹿原上的乡民,还是西去的骑手,都还在为果腹而哀号;先锋作家的内心,早已被激情的火焰烧得吱吱作响,梦想化作青鸟,在冥河两岸来回穿梭,而传统作家们还忙着打造故事的脚手架,他们只能看懂现实生活的细节,永远无从把握抽象的灵魂世界。
文学不是高山,用不着谁去占领,更没必要非得比出个高低。文学也不是河流,踏进这一条,就不可能再踏进另一条。文学更像是阳光下的露珠,永远在灵动中变幻色彩,像光线一样不可捉摸,想用一种模式让它凝固,就如同想把阳光装进瓶子里一样徒劳。
前面说的是小说艺术的表现形式。再说说小说内在的价值观。
爱情是一种精致的东西,没有一定的环境,一定的心智,是不可能感受的。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爱情,但这种东西在不同的人心里,形状也大不一样。《红楼梦》被公认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里面的爱情描写丝丝入扣,如玉一般精致,可老百姓更喜欢读《水浒》,读《西游记》,为什么?因为《红楼梦》里的描写虽然很美,但也很远,或者说《红楼梦》是所谓的纯文学,喜欢读《红楼梦》的人要有更敏锐的才情感受力。《水浒》、《西游记》就不一样了,更接近通俗文学,也更容易被下里巴人读懂。
有的人以为只要自称是下里巴人,就拉近了与大众的距离,这实际上是莫大的内心虚伪,虚伪到连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这恰恰说明过去几十年的心灵扭曲仍在继续。我们习惯于贬损高贵,宽容鄙俗,因为鄙俗的文化人太多,鄙俗成了鄙俗者的通行证。可是鄙俗者的内心又不甘于鄙俗,只要有可能,就依然会向往“雅”,就像不学无术的官员也喜欢到处题字,欣赏自己的“书法”一样。
有多少人自誉是“红学家”,以研究红学为自豪,可既然《水浒》、《西游记》这么好懂,这么接近大众,却没听说谁愿意被称为“水学家”或“西学家”。这本来是很浅显的道理,只是在这个“水浒文学”或曰“农村文学”大行其道的年代,这样浅显的道理也依旧还得一说再说。
契珂夫曾经拿守财奴失去金袋,与少女失去爱情做比较,想说明两种痛苦的不同价值。林妹妹独自在潇湘馆里伤心,焦大是不会明白的,焦大哪怕做了潇湘馆馆长,哪怕做上了局长、主席,获得过这种勋章,那种奖状,也还是不会明白。可是焦大明白金袋的价值,焦大的痛苦永远是金袋的痛苦,林妹妹的眼泪,在焦大眼里只是几滴淡淡的水。
四、
一个人如果对时光没有敬畏,那他写多少小说,出多少书,都只对他自己有意义,对读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谁会在伤心或绝望的时候,想到去阅读他的书,想到从他的小说中去寻找生存的勇气,寻找智慧和力量。如果一个人的写作只对自己有意义,只满足于自鸣得意,甚至像那西索斯那样,望着自己的影像出神,觉得自己有多么潇洒,多么美,那他的作品就像在秋风中偶尔聚集的树叶,既然是在一阵风中偶尔聚集的,自然也很容易在另一阵风中消失。
面对这样的山峰,我们心中当然应该有一种敬畏,一种对文明的敬畏,设想如果人类没有产生这些作品,灵魂会是多么寂寞。它们如同沙漠上的金字塔,让每一个走到面前的人明白自己的渺小,走得越近,就越感到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