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儿 子

                                                                      沈东子

我经常想到你，儿子，尤其是孤身一人的时候，而这些年来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总是很多。此时我流落到冰冷的北方，站在一堆精雕细镂的乱石面前，朝葱郁的南方遥望，仿佛又看见了你那双聪慧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不大，可是闪烁着机敏的亮泽，跟少年时代的我一模一样。

我为什么会站在一堆精雕细镂的乱石前面想到你呢？因为我的一生散乱如同这堆石头。我读过很多书，爱过很多女人，做过很多梦，可是如今我依然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男人。这堆精美而零乱的石头，象征着一种此起彼伏的光荣，一种岁月轮回的灿烂，一种涕泪满襟的豪情，也象征着我所有那些壮丽奇绝的梦想。

因为我无力成为英雄，所以我想到了你。一个男人如果无力成为英雄，那他就会想到成为父亲。我常常会像鱼儿仰望水面那样，仰望澄澈的天空，梦见你骑着一条思想的长蛇，穿越时间的河川向我游来，而我总是被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拖向归隐的洞窟，试图化作一尊超然的雕像。我无数次热切地梦想过去与那条游蛇相会地情景，就像热恋的少女梦想着黄昏的树林。

我从梦想那条游蛇，转而梦想你，那是因为我渴望向你传递一条我用三十年生命熬制而成的思想，一种我自认为值得继续思索、继续传递的理想。是的，你从来也没有见过我，当然无从明白我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是你是否在梦中感受过父亲对你的思念呢？是否梦见过一双疲惫而深沉的男人的眼睛，正透过漫漫时空凝视着你？

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一个皮肤黧黑的英俊少年。我总是把你想象成一个男孩，长着宽广的额头和聪慧的眼睛，长着结实的骨架和敏捷的手脚。你会辨认河中的青鱼和天上的大雁，嗅出松柏的清香和玫瑰的芬芳，就像我自己少年时那样。

你会像我一样喜欢云，喜欢风，喜欢流浪，带上自己心爱的姑娘。你会喜欢许多姑娘，并且深深地挚爱着其中的一个。带着她去领略东边的海、西边的山、北方的风和南方的雨。你会很像我，很像很像，但又远远比我更出色，像阳光一样乐观而明朗，像熔岩一样热烈而坚强。你会的，我知道你会，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我守候着一堆精雕细镂的乱石，就如同守候着一种破碎的文明，守候着自己荒芜的墓碑。我嗅到紫罗兰的芬芳在四周弥漫，听见秋风在耳际簌簌作响，而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夏天，在夏日如火的阳光下，走来一位皮肤黧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