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赫尔曼.黑塞,有些人可能不会知道瑞士有个叫堤契诺的地方。就像你如果没读过阿龙的文字,也不大可能听说有个叫坦洲的小镇一样。至于堤契诺的Montagnola村有多小,反正我用百度也没把它搜出来。我想一个沉溺于文字的人对体量过大的生活感到不自在,是可以理解的。我在意外地发现珠海竟然上了二线城市的名单时,也有过情绪上的不安,总觉得它曾经带给我的相对平静就要在经济大环境下打破了。好在我早已不做逃离的幻想,因为无处可逃。真把我撂到深山老林里,估计生存能力也十分堪忧,比不上喜儿是一定的,人家除了头发白点,身体各项指标正常(我猜的),跑起来箭步如飞,抄起树枝能和老虎搏斗,进到奶奶庙能扮仙姑吓人。这些本领我都不具备,所以读书养花就成了我抗拒都市化的方式,尽管回过头看,什么也没抗拒掉,还是颇多自欺欺人的成色。
黑塞在他的《堤契诺之歌》里几次提到卢加诺,并且对它的人口密集感到烦躁。正巧这地方我也是去过的,以一个中国公民的生活经验来参照,它几乎可以说安静得没有底线了。这是个至今只有三万多人的小城,却给了一百年前的黑塞“再也没有其它地方像卢加诺一样,让我对地球的人满为患感到如此憎恶”的坏印象。我相信黑塞的骨子里多少有些反文明,这与扎堆抱团在一线城市才有创作灵感的文人,是活在两个世界的。
前些年夏天我们在桂林一个偏僻的山脚下小住了两天。当地的朋友给我们说了一件事,一对退休的公务员夫妻为了逃离都市生活,放弃孩子给他们买的600平米别墅不住,跑到乡下租了一户农民的土屋,过起了开荒种地的小日子。不过这事很快就让媒体知道了,许多记者找上门来,各种采访与曝光搞得老人不胜其烦,毕竟这与他们想要安静的初衷已相去甚远。最后老两口只好换了一处更隐蔽的大山深处居住,对外严格保密。
他们如愿以偿地“失踪”了。
朋友说,他们隐居的地方离我们的住处不算太远,自己是误打误撞地走到那里,才结识了这对有趣的夫妻。我提出去看一下,朋友说他们不喜欢被打扰,也怕消息走漏,如果我们实在想去,远远地看一眼就可以了。
在承诺不发微博不发朋友圈后,我们前往那个有可能是世界上最隐秘的小村。涉过小溪,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翻越一座不大不小的丘陵,眼前是一个圆形山拗,四周青绿成障,水田和荷花池镶嵌其间。芦苇长得很高,阳光下响亮地摇曳,带毛的叶舌无序地飞舞,风一吹粘到人的脸上。那个自然村就在一径弯曲的小路尽头现了出来,小得只有三四户人家,我们要去的那户在最上面,远远能看见搭好的篱笆,城里才会有的台湾草覆盖着小院,像世外桃园。
隔着篱笆张望。主人不在,院门没锁,我得寸进尺地提议进去看一看。小院从高处可以展望整个山坳,有一排三间已经收拾整理过的老屋,后面是菜园子,老屋的一侧有山上引下来的清泉,草地上放着两张竹躺椅……
老两口从后山背着野菜回来了。年近八十的人,有着农民一样黑红的肤色,体质也健朗。看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略有些惊讶,倒也没有要哄赶的意思,很客气地端茶倒水,让我们自由地进到屋里参观,只是再次强调了别在网上透露这些信息。我随着女主人参观房间,男主人喜欢书法,正厅有一实木书案,里间还有他们的手工与绘画,贴在墙上做简单的装饰。厨房里有不少瓶子装着各种粗粮,显示着崇尚健康的生活品味。还有一个大木桶,显然是泡澡时用的。总之一切看上去都自然舒适。参观完这一切,我们六七个人坐在院子的草地上,品着主人冲泡的野山茶。
好吧,如果这个故事到此为止,那么它就太不具戏剧性了。我甚至都可以考虑像黑塞那样将一首诗夹在这篇文字里面,以保证它到目前为止抒情的纯正性。比如套用艾兴多夫的这句怎么样?
匆匆,啊,安祥时分瞬间即至
我也将随之歇息,头上
美丽、孤寂的森林簌簌作响
即使在此地,我仍是陌生的异乡人
女主人问起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了不让人家有太多戒备,本不打算介绍我们一行人从事媒体工作的身份,只是觉得人家如此热情,再有所隐瞒就太不坦诚了。我说我们都在珠海的媒体就职,当然,需要强调一下的是,这趟来并非为了工作,只是随便看看。
听说是珠海来的媒体人,她眯上眼想,突然问道:有个叫阿龙的你们认识吗?
1902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离开塔里木时,与一直陪同他的罗布人向导奥尔得克有一个郑重的约定,他一定还会回来,他们也必定再次相逢。
楼兰古城的发现,是上帝带给奥尔得克的好运。一次考察中奥尔得克把挖井汲水用的铁铲弄丢了,返程寻找铁铲时遇上了大沙暴,在躲藏中竟然意外来到一个避风处。风沙过后,奥尔得克看到了身边满地的铜钱、佛塔和残垣断壁,他把这一消息带回营地,遗世独立的楼兰古城重新回到世人眼中,奥尔得克和斯文.赫定也因此发现而载入史册。斯文.赫定回国后,探险上瘾的奥尔得克还独自骑着骆驼,在雅尔当布拉克的库姆河故道以南的沙丘间,发现了“小河墓地”。但是他与斯文.赫定的这次约定,却足足等待了32年之久。1934年中瑞组成了联合考察队,斯文.赫定再次出现在这支队伍里,在孔雀河的考察船上,两位年已古稀的老人的手紧握在一起。
与斯文.赫定不同,我们只是凡人,凡人的重逢与伟大的承诺无关,总是具有那么多的偶然与随机性,即使错过也不会错过历史,即使重逢也无需张扬。
九十年代初我刚到珠海那会,还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小伙子,生活状况多少有些窘迫。两位老人刚刚从岗位上退下来,随女儿来到珠海生活,经桂林同乡的介绍我们成了忘年之交。那些日子他们给我各种长辈能给予的关照,周末我经常不请自到地叩开他们的家门打打牙祭。碰巧大姐退休前在我读师范时的主管单位工作,因为这层关系我们有不少共同的话题。总之这是一段带着旧式人际关系的美好回忆。一年多以后他们选择了回桂林定居,我们短暂的交往划上了一个句号。没有刻意的约定,甚至连通信方式都未来得及留下。二十年之后,却有一种冥冥之力把我带回他们身边。岁月改变了彼此,我们都没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但是在这桃源般的世外,如此的巧合,谁能否认是神的意志让我们履行着一个从未有过的约定?
据说人只要活着,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是的,就像这篇披着抒情外衣伪装的文字,读着开头,你也绝对不会想到后面有一个峰回路转,地摊小说式的结局,故事有些老套,却在嘲笑着貌似高雅的阅读格调。它真正的启示在于,我们所说的逃离,其实彼此之间,谁也没有真正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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