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仰光的许多街道,七横八竖的那些电线上都停满了黑老鸦。这些黑老鸦不怕人,你对它大声呼喝也不会惊惶地飞走,就那么从高处看着你,颇有灵异之感。我们住的那个酒店位置略有点偏,早上起来一看简直就是黑老鸦的世界,把电线都踩弯了。更多的黑老鸦没地儿落脚,就聚焦在一边的大树上,它们成片飞起来时,连天都是黑的。我每天起得早,一个人也没地方可去,就站在那看黑老鸦。在我看来它们活得如此猖獗,很难视其为鸟类了,大致上可以认同这其实就是更抽象意义上的“异兽”。
《山海经》里的异兽不少,大抵的特征都是几种动物的组合,比如头像马的身体多半就会像羊,角像牛的蹄子很可能就像麋鹿。其中有一种叫数斯的异兽,其实是生在皋涂山中的一种禽鸟,脸部特征像鹞鹰却长着人一样的双脚,据说吃了它的肉就能治愈脖子上的赘瘤病。那会的人估计没那么多怪病,什么莫吉隆斯症啊米勒费雪症候群啊,怕是还没来到世上,人们得的病一般就是皮肤痒痒,或者脖子上长个赘瘤,还是良性的,所以治不治都无大碍。这时候你要告诉他吃了数斯的肉就能让赘瘤自动脱落,他准信。……我的天,中医就是从这里起源的吧。反正那个皋涂山谁也不知道在哪里,据说要是有心要找数斯,只有从天帝山顺着西南方向一直走下去,才有可能见到传说中的药方子。人就这么走呀走,三百八十里肯定是打不住的,最后走着走着就走到缅甸了。有谁会为了脖子上那点赘瘤费这么大劲呢,所以我估计没人走到缅甸就折返了。因此你也可以判断,那会谁的脖子上有了一块赘瘤,怕是要陪伴他一辈子。
国外也有人研究这种异兽文化,只是和中国人的不同,大凡从影像与文字描述里见到的,都有一副极颓废模样,看着像某种变体的巨型蘑菇,或者是一具凌乱不羁的尸体,动辄肝胆俱裂躯干肢解,有暴力的色彩和血腥的趣味。这种异兽很难让人接近,大致上是从地狱里拱出来的。其实异兽不必想像得如此面目可憎,尤其不要处处与人为敌,人面对的真正邪恶,往往是自己的同类。在这点上,中国的异兽有着总体的血统优势,有兽性与神性的互补,灵异中包含着人潜在的意识形态。我尤其喜欢的是它们大都还带着些沧桑的模样,这使我们很容易在阅读中获得穿越感,从而赢得一个史诗般的时间视角。
缅甸那地方古称骠国,听起来蛮凶悍的,曾经生活过几只头像鹞鹰却长着人脚的异兽也是说得过去的。我这次在仰光看到的那些黑老鸦,没准就是数斯的后代。只是仰光那地方一个脖子长赘瘤的人也没见到,这些活药方子长久以来无用武之地,最后就退化成普通的黑老鸦了。但是你去留意它们的眼神,还是保留着一点《山海经》时代的吊诡,就是那种特别没有温度的感觉。这种眼神若是和一个侠客对视,后者很容易就被秒杀而失去斗志。我那么不侠的一个人,看着缅甸的黑老鸦,也还是会觉得脊背上有很多蚂蚁在爬。
我其实是相信《山海经》里描述的异兽真的存在过的,它们只是以更平和的方式延续下来。我们身处的是一个不兼容异兽的时代,众人能把玩的都是些寻常之物,异兽也只能一再地把自己降格以适应社会。
一点也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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