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吴哥遗址著名的景点崩密列出来,在等同伴之余,发现身边的石头上爬着一种鲜艳的昆虫,全身如红宝石那样透亮,裹着蜡质的光泽。一条细长的喙有力地朝前弯着。目测一下它的体长应该不足一公分,但是神采奕奕。我觉得它应该是某种猎蝽的若虫,但无法考证它的正确学名,以我对昆虫有限的经验,猎蝽大多形象丑陋,周身黑不拉叽,这样漂亮的猎蝽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暂且叫它吴哥蝽好了。
它站在那块石头上,一直看着崩密列。对于崩密列的描述我尽可以随心所欲一些,反正它是个被神眷顾的地方,怎样臆造那画面都是合理的。这座被古树击倒的颓败寺庙处处是苔藓,湿滑得像张蛇皮,一股近似于烟与云之间的氤氲从黑洞的深处流出来,缠在树腰上。寺庙是灰暗的,一路都是坍塌的巨石,很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有人费劲地从乱石后面冒个头出来,然后又垂落不见了。
这只吴哥蝽就那样立在崩密列的面前,注视着废墟。
可以提一下,猎蝽是肉食性昆虫,即便体形如此袖珍,仍然觉得肉类蛋白质才是它的美味。它致命的武器当然来自于喙内含有毒素的唾液,这是一种在大自然里毫无创意的猎食手段,但是非常实用。事实上我对肉食动物的好感一向优于素食动物,因为它们的存在,生存才充满危机与变数。
其实这只吴哥蝽所处的地理位置在我看来并不那么好,那块石头连根小草也不长,崎岖的路面铺着粗砂利石,它上哪捕食自己的猎物呢?也许是没想好这点,它才不轻易出发。
我小心地给它拍了两张照片,它没有意识到镜头的存在,全身都处在一种对猎物的搜寻与警觉中。我承认,这样漂亮的半翅目昆虫本质是相当男性的,我过去看到的那些猎蝽,大多像不修边幅的妇人,邋遢,无精打采,嘟嘟哝哝。
这种警觉也是柬埔寨这个国度给我的印象。在我到过的东南亚诸国,高棉人有种雍容的特质,淡定而优雅,但是它总是深藏在一双警觉的目光中。你与他们擦身而过,会觉得那个瞬间特别安静,仿佛被某种无法打扰的东西罩着。在欣赏吴哥窟下的仙女舞时,便能从她们细长的指尖变化中,感受到那东西其实是一种冷漠,层层地将外人隔在一条看不见的界河边。河的另一端,吴哥般的微笑才称得上神秘而友好。
我怀疑上帝造物时,是在故意的漫不经心中给予了这个国度特别的厚待,让它艳丽而不致喧浮,厚重而透彻着灵巧。所以,当那只吴哥蝽站在石头上时,你会像看柬人一样,被它的冷峻一下吞没。我承认,这是弥漫于吴哥万物上的独有气质,相当地迷人。
骄傲的生命必须是孤独的,我把这只吴哥蝽要去的地方想像得无边的大和远,想像成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从囚禁着的笼子里跑出来,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前面的行程充满未知的诱惑,有股三下五除二地斩去身边乱麻的利落感,虽然新的烦恼未必就会更少,至少挑战还是新鲜的。
这样一只吴哥蝽与我们不期而遇,当然会令人心跳加快。你看到它的那个样子,觉得是一只史前巨型兽才会有的张扬与声势,或者好莱坞大片里的变形金刚经常要摆出的胜利姿势,通常有这种造型能力的,总是将天一遮眼前就黑了,不由你不产生一点敬畏与恐惧。可见这只吴哥蝽的内心是非常强大的。
以微观的方式去解读强大,这是陌生的学问,因为它违反了经验。所以我们不太容易找到一篇赞佩蝽类昆虫的美文或者诗歌,可见人类对自己的精神管理是有死角的,常常忽略了卑微的生命启示录。当然,有的生命因为太卑微,它什么也不启示,只与我们共享着生存的快乐与恐惧,这就更使人视而不见。不过《圣经.创世纪》里有过如下神谕,显然值得我们重温一下:“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
嗯嗯,上帝让人来管理这个世界,是个很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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