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见到这么多黑山羊也是在德峨大圩上,很多乡民牵着它前来交易。没有看到一只白色的羊,问当地人为什么喜欢饲养黑山羊,回答是这种羊繁殖快,好伺候,它对当地水土有很好的适应性,肉味儿也不膻。还有一个理由好像是政府也相当提倡。但我总觉得黑色山羊在隆林这样的山区具有某种高贵的指向,它对环境有着图腾般的视觉效果,皮毛里透出的青缎光泽也很适合身后灰麻的崖石来衬托。更主要的还是它具有的气魄,一羊当关,感觉连通天的山门都虚汗了。乡民们不可能不接受这种暗示,即使是在自然选择的状态下,他们也懂得如何让生产与生活最大限度地受到庇护。正因如此,那天我看到的黑山羊都隐忍地闪着夜色,它们涂鸦一样将天与地之间的那点缝隙填得满满的,这让人多少有些透不过气。
黑山羊体格不大,但看着强壮有力,走在尖锐的山石上,对迎面而来的人不屑一顾。如果它想看你,总是先侧过那巨大的羊角,然后将髯略微地向上抬起,才能把重重的目光搬到你的正脸上。那是一副优越的面相,绝无白羊的楚楚温驯,脸上见过世面的孤傲与乡民的敦拙鲜亮地对照着。它们在山路上前行,不像是被主人牵着,倒像是它在引导着人跨哒跨哒走出一片混沌。这黑山羊天生就是为平衡土地的贫瘠培育出来的,它与隆林枯瘦的山体和谐极了,无论是走是停,怎么看都是在亮相,每个姿态都可入画。尤其那眼神,淡漠得可以杀人。学会与黑山羊的对视是具有幻想气质的一种交流,你可以通过久久的凝眸,从它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宿命,这也是强迫症患者很难抗拒的游戏。事实上人们所说的羔羊一般的眼睛,它所暗喻的不仅仅是来自内心的善意,也附着了强大的自信裹胁的惰性,这是我们从庸常的生活中突围必须积累的心理照应。如果说白羊的似笑非笑是拟人化的,黑山羊呈现出的更像传说中混合了多种人兽基因的神性。
我那天就是被这黑山羊引得一步三回头,脖子扭了筋还差一点崴了脚。
后来的好多年里,我极力要回忆的是黑山羊在那乱糟糟的大圩中刻画出来的独特气场,我承认记忆不是百分百可靠的,它只把最后一点核心的影象锤炼得加倍坚硬,然后像钉子一样锲进人的大脑,余下的,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力。
与我有同样敬畏的先人在《山海经》里已经有了很好的描述,查了一下,光是与羊有关的怪兽就出现了5次,可见羊的神性早已被这本奇书发掘。
患:兽,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
猼訑:兽,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佩之不畏。
羬羊:兽,其状如羊而马尾,其脂可以已腊。
葱聋:兽,其状如羊而赤鬣。
土蝼:兽,其状如羊而四角,是食人。
这些羊怪兽里有没有黑山羊?我很好奇,因为唯一提到毛色的是葱聋。《康熙字典》里对葱聋的解释是“黑首赤鬣”,算是脸先黑了。到了木讷又喜欢考证的郝懿行那里,进一步认定它是夏羊的一种。而今人说的夏羊就是黑色羊,这弯子不用绕太大,就差不多可以认定葱聋是黑山羊无疑了。
尝试用这个称呼来替代黑山羊,会有些仙氛缭绕之感吧。
山羊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并不止在中国,古希腊时代,最初的乡下人就喜欢披上山羊皮扮成半人半兽,然后演绎一些酒歌猎舞。后来对话越来越多,情节也开始复杂,终于羊人走进了雅典城形成了正式的悲剧。我无法考证古希腊人披着的是白山羊皮还是黑山羊皮,总觉得黑色的更有祭祀意味,换成白色的羊皮,那种戏剧的张力会大打折扣。
那时的山羊象征着哺育与启蒙,浓缩了狄俄尼索斯的精神,成为酒神的化身。遗憾的是山羊剧之后羊的神性并没有被发扬光大,倒是自高空一直向下坠落,离众神居住的圣殿越来越远。吉普赛人学会了用山羊来占卜,使它开始有了巫气。有的山羊据说已经掌握了读心术,能在瞬间洞悉人的秘密。在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艾丝美拉达是被自己那只白色山羊出卖的,因为它用蹄子把字母排列成了一个要命的名字,这足以证明女主人是个可怕的一个巫婆。但我们大胆假设一下,如果那是一只黑色的山羊,结局可能就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了。它会以无比的威仪使检察官处于梦魇中而丧失判断力,也有可能代替艾丝美拉达走上绞索架。很可惜,美好的生命需要有一个悲剧性的终结,雨果选择了白山羊来完成这一使命。
黑山羊继续在人们的臆想中走向氧化与锈蚀,走向谣言编织的墙和唾沫结成的网,它身上的神性不断遭到误读,甚至被恶意地漂出一层秽色。到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中,黑山羊已经被描绘成了恶魔或者鬼魂的替身,它像一尊近似雌性的具有地母神性质的外来神,“像邪恶的乌云”,有许多扭曲的触手和触角,羊蹄一般的脚,看上去跟一堆可怕的令人厌恶的泡沫没什么区别。但是人们居然乐于接受这样的曲解,我只能理解为这是人们对黑山羊的恐惧,以及它深不可测的先知先觉招惹来的无名忌恨。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舞台上银幕中的恶人,都开始蓄上了山羊胡,当然,它们必须是黑色的,这才能够与狡诈或者恶毒最快地划上等号。至于白色山羊胡,只能传达出慈祥与友爱,像胡志明伯伯那样,没有人会肆意地对它丑化嘲谑,它巧妙与地黑色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在歧视中挣扎出一丝飘逸与详和。
难怪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要说:我将焚烧/一只白母山羊的/肥大腿骨/在她的祭坛上。
她活得如此精致,怎么舍得焚烧一只黑色的山羊?
黑山羊是极爱清洁的,它从来不吃沾上粪便的草料,也喜欢喝没有污染的水。有时为了纯净的水源,它们可以走去很远的地方,享受那一口清甜到肺腑的清泉。这个形象,像一面旗帜飘在我的脑子里。
世界上所有对水质有着严苛要求的生物,都是希腊神话中那个叫伊的王子变成的透明水瓶里倒出来的眼泪。它们对恶俗与污浊先天性地排斥,洁身自好,有着忧伤而华贵的心气。它们总是能从浑噩中抓住唯一的那根稻草。稻草在斑驳老旧的天空飞过,像流星一样,把它们带到另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在黑山羊被定格在巫蛊的展示页后,德峨大圩那一幕就分外触目惊心。乡民们当然不知道身后黑山羊的故事,他们紧紧攥着的,只是一份本能的慰藉。
神性有两种,分别存在于文化与自然的两部典籍。文化里的神性不堪一击,千虚万化。只有自然的神性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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