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在他的《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里描述了他少年时和人打架的经历,一个叫普兰斯的玩伴用槌棒打破了他的头。脑袋瓜子可不是个开玩笑的地方,何况还血流不止。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意外,因为那个吓坏了的小伙伴以为他要死了,紧紧地抱着他吻了起来,泪如雨下地叫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在那一刻居然陷入了“甜蜜而惶惑的激动之中”。他甚至把为他包扎伤口的太太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把她那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虽则是一件童年往事,在我这60后看来却十分别扭,不知这算不算是又一次身体立场的背叛。因为在我的经验世界里,这样的情景不曾见到过,也许是我成长的年代过于崇尚凶悍的人格,或者说我们的身体过于服从仇恨而不易屈就于温良。总之在我读小学到中学的这个阶段,看见的总是一个满头流血的家伙抄着砖头或者小刀,不屈不挠地追赶着另一个惊恐万状的逃亡者的情景,吃亏一方永远需要为面子战斗到底,而我们唯一需要表示出来的善意,便是在围观起哄时提醒那个红了眼的家伙:警察就快到了。……
除了不擅使用文明词语,除了从不在异性和家人面前肉麻地表达情感,我们这一代的另一个软肋就是从不当面认错和道歉,因为这会伤及身上本来就不多的那一点自尊。我后来想,在一个人人都能充分获得自尊的理想社会,这玩意一定不是什么稀有品质,犯不上我们一根筋地护着,甚至以死来捍卫。
最近在看芒果台的《变形计》,这是一个很偏执的策划,几乎所有的人物设计都是基于一个判断:城里把孩子教坏了,只有放到贫困的乡下过七天苦日子,那些问题少年问题少女才无一例外地重新学好变乖。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乡下孩子清一色地善良淳朴,就算花花大都市的梦幻体验如何充满诱惑,也不能使他们哪怕有稍微一点的扭曲。这节目有大量的煽情,以及不得不让人佩服的在编导牢牢掌控下的人物性格发展,实际上展示的却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对决,当然胜利方永远是前者,因为它代表了友爱、宽容、坚韧和勇于担当。有几次,我几乎以为变形要失败了,但是那个乡下总是能以它的杀手锏颠覆城市坏孩子的身体立场,从而升华为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温情。我总结了一下,似乎那并不是什么高招,基本要素还是普兰斯对待卢梭的手法,只要效果达到“甜蜜而惶惑的激动”,剩下的就是浪子回头了。
也许真正应该感到幸运的,不是那些曾经在自家孩子面前手足无措的家长,而是这个节目的编导,他们遇上了90后这一代,这是刚开始说人话就懂得使用“您”和“爱”的天使,即便折了翼他们也还是知道珍惜自己的羽毛。他们对自尊的理解比我们那个时代更有技术含量,更知道如何去取舍,所以他们可曲可直的弹性人格,成了“教育万能”的另一个诠释版“变形万能”的标本。如果芒果能穿越一下找几个60后的坏娃儿去变形,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编导和摄像被收拾得找不着回来的路,狼狈不堪地坐在另一个时空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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