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住的这个小镇非常吸引我，因为它有股傻乎乎的劲儿，与时代还未完全接轨，这也是我愿意搬迁到此的理由。比如我非常着迷于它傍晚时流露的某种近似流氓无产者的气质：街面谈不上十分干净，汽车开过去能卷起一尾尘土，到处是没有及时清扫的落叶和流浪的野狗……当然这些还不足以构成它的全部魅力，你经常会看到一部把自己涂得像蝾螈肚皮那样大蓬车，呜呜拉拉地从远处叫嚣而来，等它近了身，就会听到安徽口音的一个男人在大声宣告，今晚在镇上的影剧院会有一场超级火辣的脱衣秀，还可以看到侏儒美女与毒蛇同舞。“不看是你的错，不再看是我的错！”那个声音真是力道十足。我虽然没进过那个剧场，但这一切都给了我非常美好的感觉，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大都市有大都市的装逼活法，为那里的达官贵人们提供一场音乐会或者威尔弟歌剧，是它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小镇则应该有符合它自己的娱乐，不必太考虑情操三观，趣味适度低级，踩在道德与法则的边界线去释放一下底层生活带来的郁闷。大家各司其职，这里面涉及的只是分工问题，无所谓谁更好谁更糟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散步的时候，没再听到大蓬车的节目预告。有一天我走到那个影剧院，发现它被拆掉了。那是这个镇上最美好的建筑，唯一值得保留下来并予以致敬的建筑。它应该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产物，有着一张灰白色的面孔，头上奇怪地顶着一颗红五星，这表明了它在政治上是要求进步的。可以想像，它为这个小镇保留了多少温暖的记忆。现在它没有了，就像被盗墓者抛掉的最后一根遗骨，从此这个小镇彻头彻尾地走向都市化。虽然它看上去还有不少乡土气息，请你相信，它很快就会沦落成一个浓妆艳抹的骚货的。

    与此同步的，是我散步路线的巨大改变。我曾经走过的那条乡村小道，现在早就拓宽成双向六车道了，就等着正式而隆重通车的那天。事实上很多司机已经等不及了，他们从这条路可以更近地到达珠海。我走在这条路上必须紧紧地挽住那条狗链，并提防着载重货车挟带的极不友好的气流，它总是让我担心会被带到轮子下面。我留意到有几亩荷塘，它们曾经在夏天开满粉色的荷花，但是这两年它们的花越来越少，一眼看过去的那片风姿绰约已不复存在。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基因的选择性自转，也许拒绝用花朵来向这个伪劣的小镇献媚是它唯一可以做到的。总之这些几乎看不到花朵的荷塘，还能收获出那么多的莲藕，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生物学上的奇迹。

    那天我无意走到老街。它倒是依旧地破败，依旧地不讨珠海人的好——据说目前在这小镇生活的珠海人已达十万之多，但他们的日常消费，包括逛街，仍然愿意回到更繁华的都市。因此这条比拱北步行街要长得多的老街，仍然保留着原来的商业格局，它主要的经营方向便是各类山寨产品和打折促销，还有数不清的手机店和电动自行车店。它们的店面装修无一例外地简单而内敛，清汤寡水，死鄙烂贱。它们对匆匆而过的行人既不特别友好，也不冷漠孤傲，如果你向里面望上一眼，就会有一张大户人家里使唤出来的丫鬟模样的脸朝你“HI”地一下。你知道那里面不会有你需要的东西，继续走你的路，那张脸也绝不会贴着你的屁股尾随，继续望天打卦。但你总觉得吧，有一股匪气从后脑勺昂扬而起，如旱地拔葱。

    等终于走出那条老街，就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副咬着牙巴骨在坚持的面孔。它要坚持什么呢？……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