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欣赏一种“破”的人生态度,是桂林人教给我的,就是那句老话“死了卵朝天,死不了又过新年”。用方言来说很好听,像刻意谱了旋律,男说还是女说都那么悦耳。虽然这两说还是有些不一样,男说一般不拖腔,女说会在“卵”字上用个破折号将它往高处带,听着暖融融的。表情嘛,都必须有那种嘻皮笑脸的劲儿,才能达到想表达的那个意思,绷着脸肯定是错误的。
这个“破”与我们说的“破罐子破摔”的“破”不同,有些自我欣赏和洋洋得意,不像后者带着的是无可奈何,更强调“摔”的那一瞬间的豁出去,反正以后就不过了。“卵朝天”的“破”是让你拿它没招没辙,是“破不死我还要将你气上一气”,“就喜欢你看我破成这样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是有境界的,算是“破”到家了。
“破的人生”也许只有在某种文化积淀到相当深厚的程度时,才能显出那个好来。如果把这话搁在某座历史浅浮的城市,它很难构成微妙的语境,顶多就是粗话。为什么它会附着在这座地理上极精致的城市,这实在是个有趣的命题。我总想这是不是跟它曾经被战火毁灭过后又重生有关?这个从秦朝开始就牛逼哄哄的地方,一直到抗战时期,算是“什么卵都见过”,所以它需要磨砺出一种糙来修补接踵而来的失意。一个外来人常常无法理解这糙来自何处,等到他接纳了这糙,就算是正式融入了桂林。
欣赏归欣赏,人也不是想“破”就“破”得起来的。我在这点上只有羡慕的份,毕竟活着我就终究会有几分计较。
人要是一“破”,看上去会别有一种型格,也就是近似于落败与不败间的范儿,显得潦潦草草的,特别遭人待见,据说有的女性看见这号“破人”母爱就会大发,恨不能搂过来紧捂着哺上几口奶。我因为不是破人,没受到过这待遇,但还是颇交过几个“破友”,常常觉得人家身上真是有种学不来的精妙,同样的话你说会挨骂,他这破口而出却能招蜂惹蝶。这世道的女子也难看透,她们表面要求男人都体面一些,却私下里把母性最吝惜的一些资源,慷慨地就给了破人。
“破人”的面相大抵总是颓然的,却有亲和力,蓬蓬松松之间就能嗨起来,就像草窝里发现了一堆新鲜的鸡蛋。过于整洁的人很少能有惊喜的意外。和破人交往,有点类似乱世里翻寻到一本异姓的族谱,你觉得与自己关系不大,但顺手看着看着,就不由地把自个儿的心劲倒贴进去了。所以我特别珍惜这样的交情,可惜它真是刻意求不来的。
与几个“破人”为友,不要总想着他能具体帮助到你什么,就让那个“破”镜子似地横陈于眼前,也是挺好的现实观照。现在的人太注重交往的实效,让人与人的联系变得没有滋味。我们常常怪罪到生活本身的清寡无趣,却很少想到是自己出了问题。适度地让自己“破”一点,不要弄得那么生猛和铿锵,会发现被社会的接纳度大大提高。这个道理古人比较看得明白,才有“黯然销魂”一说,整天搞得自己那么光鲜,哪有这等无意的精彩。
敢“破”而且“破”得有滋有味的,在我看来除了桂林人,四川人也有这类特质。努力寻找一下这两个地方的共同之处,会发现它们除了盛产市井风尚,盆地小民意识也相当自觉,都可以在某种封闭中自成一格,打开天窗说黑话。历史上这种地方才子出得多,但少见大家,(三十年前我与子仲专门探讨过这个问题)毕竟它与沿海城市在视觉上是有差距的。然而也正是这种地理与心理共铸的局面,让它往往有更多的“国味儿”。——“国味儿”应该啥样,我也说不清楚,所以你也别在这点上和我较真,反正不是上海味和广州味,那种味儿太昂贵了。
五十年前流行“不破不立”,那个破极凶悍,后面跟着个“立”也是枉然。“破的人生”讲究的是“破而不立”,我就这样了你怎么着。其实你想想这块土地上的人一代代千难万难地生存下来,还真得靠这个劲儿。现在太介意的是成功于否,从吃奶开始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能够欣赏“破”之精髓的人已少了很多,这类人要真的成为稀有动物,活的成本就会很高。书店里地摊上到处码着的都是廉价的“成功学”专著,它巧妙地把极少数人对资源的大量占有美化成主流价值观。我从骨子里讨厌对成功的过度美化,那样的实质是格式化生存,让人活得毫无型格。可我知道这话说了你也不信,觉得我是在蒙你,想让你为别人垫底。就算你信了,也不敢去尝试,我说对了吧?那好,我不拦着你一条道走到底,但至少要对那种“破的人生”怀有足够的敬意。虽然,人一“破”还真不介意你的态度。我的意思是说,那实际上是给自己心里留出一个“破”的空间,就像留条退路,免得将来输得精光时失去最后的承受力。
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鼓励人活得自在洒脱一些呢?这个屌丝问题让我不得其解。也许它就是一个大陷井,引着你成为少数人的铁粉。人家拼死拼活熬了个出人头地,你们丫都那么“破”着连个喝彩也不给,白忙乎了。
想到了柳永,这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就自带破味,那股潦倒中的粗率和酸劲还是很让人着迷的,叫个柳三破也算名符其实。不过就着他发挥下去,这“破文”就真是越写越长了。何况才子佳人无论怎样“破”都不会给人真正放下的感觉,人生也玩儿得太艺术。像这位就是50出头还惦记着去考个举人,大男人一个,活得也过于婉约,骨子里还是有很多的舍不得。像那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怎么品读都还是个悔。不过我印象中他好像也写过卵……“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对了就这句,有人解读成是两个人在翻云覆雨,可我怀疑就是自个儿打飞机。喝高了呗,然后来劲了,撸管动静太大以至于被子都翻起了波浪。当然这句读懂了的人不多,你让“卵朝天”们肯定不解,有女人就搞没有就莫乱想,有那工夫,多打两瓶酱油去。你看,这一高一下的境界就对比出来鸟。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