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个星期天,H城照旧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中午,我坐在电脑前,突然一道耀眼的光在眼前一晃,扭头看窗外,漫漫阳光弥
漫了天空,若隐若现着元始天尊,鬓发飘萦,眸光四射的在长空舞动佛尘——这是我
现在的臆想——还是说当时吧,只觉得阳光又明又亮的光絮,在蓝天的底色之上弥蒙
灿烂地闪烁。我机灵一动,何不到阳光底下走一走?于是,起身离开房间,腾腾腾地
走下许多许多的台阶,来到了大街上,让自己处在了两个世界中间,一个是眼前车来
人往的世界,一个是头顶上光波粼粼的世界。两个世界在生命中交汇,让人产生一种
抬升感,一边行走,一边晃晃悠悠地漂浮。感到胃部被个什么东西抽了一下,又抽了
一下,是肚子饿了。那到哪儿吃饭呢?刚冒出这个念头,西门,这个H城里最繁华的
地方,熠熠的金子城墙一般,在心的东方浮现。那地方有条不宽的河,河两岸花团锦
簇,绿树成荫,尤其是河的西岸,花草树木间,小桥亭廊,棋摊戏班,闲人看客,情
侣和老人,营造出个极闲适的世外桃源景象——这里是麒麟湾公园。在河的东岸还有
个大大的广场,广场往东就是西门所在地,西门有个叫水井巷的小吃一条街,里面有
个天津煎饺馆,是我常去光顾的地方。就到天津煎饺馆去吃煎饺吧,吃过了饭在到大
十字的新华书店去看看有什么新书。
这么定下来,我坐上了公共车,四站后下了车,横穿一条马路,来到了麒麟湾公
园前,看时间还早,就沿着公园门前的一长串台阶走下去,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走,走
累了在一条椅子上坐下,不知怎地,今天的公园人影稀疏,没有了唱戏的下棋的人群,
周围变得格外空旷,瞅瞅天空,也是极其空旷,周围的树啊花啊草啊都显出一付百无聊
赖的样子。
此时,太阳的精力是一天中最好的,不停不歇地甩舞着灼目的光盘,被憋成了白
色的光芒顺着盘子的边缘汹涌而出,在高空膨胀,向天际扩散,地上的景物,不管平的
尖的半圆的高的矮的顶子上落满了白光,接着,白光顺着景物的身子向下泄去。
我坐在一条交叉路口东侧的椅子上,身后立着的那棵大柳树,身前身后的花园草
圃和灌木丛,在白光的照射下,面色有点煞白,表情木讷地仰躺在那儿,或者杵在那
儿。几条甬道爬在花草灌木的夹缝间,闷头闷脑地穿插过去。四周除了灌木丛后面隐
约现出个别人影外,很少见到人,当然,偶尔有老夫老妻,年轻情侣,推了小儿车的小
夫妻,形影单调的人,结帮结对的人,在周围甬道,从我眼前走过去,来得悄然,去
得无声,很快消失。在这个异域的公园里,这些人或许是与我这辈子唯一的碰面,今
后再不相逢。他们与我相逢在这个中午,这个中午因为阳光强烈而白光弥漫,在我和
他们之间隔了层光的纱纬似的,这无端地又给这些陌生人添了几笔神秘的色彩。
我突然感到了孤独。来到H城很久了,虽然对它的熟悉日益积增,但是,面对它
的时候,我的心依然会升起陌生的雾团,它的历史,它的文化,我还了解的太少太少,
这种不了解,汇成了一种巨大的空洞,将我置于孤独的境地。在有,当在公园面对了
那些偶然现身的陌生人时,其实他们并不是鸦雀无声的,那互相之间的亲昵举动和熟
知的举态,总会酝酿出些声音来,但是,在空旷的环境里,在广阔无声的白光下,不
要说他们的那些个举动以及弄出的声音显得太弱,弱到让我可以忽略掉外,就是他们
的人也渺小下去,当然了,我更变得渺小,犹如一片孤零零的树叶,在白光中无助的
飘荡。
当时的孤独感,来自两种心灵感受。

没走进公园前,我还混在车潮人流中,不说人流车流淌出的是快乐,起码它们将
我在异域的孤独感给冲倒在脚下,不再在眼前闹心地晃荡,还有阳光,虽然不在刻意
地看它,那先前的光波粼粼的好感觉依旧在心底里泛荡。我得说,此刻的情绪并没有胀
满亢奋的红晕,但给了我轻松的心情是肯定的。
我就悠悠哉哉地向前走,跨过了马路,望见了对面的麒麟湾公园和大门前的雕塑
——以往的日子里,我曾几次进入公园,每次都被里面熙熙攘攘的人潮热浪挟持,推在
一个个戏班子前,一个个唱歌班子前——那是些唱美声和通俗歌曲的班子,听一会儿南
腔北调,品一会儿唱念做打的一招一式,又被拽向一个个古玩摊子或旧书摊前,把玩一
会真的假的老祖宗的东西,翻一会儿厚的薄的旧书,接着被搡到一个个棋摊和纸牌摊子
前,那多是些玩得喜形于色的爷爷奶奶们,岁月老人的肌肤不知是啥色,这些看似在青
藏高原太阳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们,许多人的皮肤是黝黑的,脸上还刻满岁月的深
深痕迹。他们是哪儿人?这疑惑刚起,那边老人们嘴里突噜出的东北腔,南方腔,北方
腔,当地腔便给了说明,哈,都是五湖四海之人呢。那当地人,别看眉眼长得与内地人
无大差异,骨子里,血脉里却有些异样,那里面分明立着青藏高原的气质,和那大高原
的太阳的精气神儿;那些南腔北调的外地人们,大概多是半个世纪前来到这片土地的,
那是第一次建设大西北时期,当时,H城还是个手工作坊摞起来的小城,过气的农业社
会意识,还像个驼背老人,在小城的各个角落,在人们的头脑里走来晃去,而小城之
外,不见良田沃野,炊烟林海,那里是无穷无尽的高山荒原的天下,许多内地青年,就
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离开还算富饶的家乡来到这里,与当地人一起工作生活。半个多
世纪后,我晃晃悠悠地来到H城里的这所公园,瞅见了这些由小青年变成老人的人们,
不管他们是当地人外地人,看他们玩得尽兴,说得高兴,笑得开心,我心里十分感慨,
由衷地说,可敬的老人们,你们的生命是由风沙打磨过的,该享享这样的清福了。
现在,以往的这些记忆,在我再次望见麒麟湾公园的那一刻,就附在了耳畔边
说,嗨!伙计,咱到公园去走走?好,走走就走走。我认可了这种选择。
我以为走进的还是以往的景象,还会被欢乐的人潮拉到这个台子下,那个摊子
前。没承想,刚走到公园门前的大踏梯前,一个大大的问号就撑大了眼睛,哎,怎么
回事?十几米长的大踏梯上空无一人,台阶下面的广场原是人声鼎沸的,现在怎地空
空荡荡,只有一两个人像大石板上的甲壳虫,蠕动着那冷清的身影,在望向远处,满目
是孤零的草木,稀落的行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下去不下去呢。当时心里拿不定了主
意,纠结中腿却迈开了,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心里却在想今天的公园为何这么冷
清,人们为什么不像以前来这里练摊子,唱大戏?一面这样疑问着,一面在寂寥的公园
里走着,走啊走的,来到了一池水边,水里栽着几个脑袋顶子被凿平的大石头,好别致
的桥,我一蹦一跳地踏着那一个个坚硬的平顶石头走过去,走上了一段很长的曲曲弯弯
的小路,终于把自己走累了,就在个几条小路的岔道口,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边的椅子
上坐下来,那时,才觉得头顶的阳光变幻了色彩,成了晃眼的白光,将悄无声息的树和
花草,小桥和流水,以及偶尔现身的人们,兜头罩在里面,我望着白光中的静物和活动
的人,感到了一份寂寞,仿佛置身在了白光淼淼的海上,成了只孤零飘摇的树叶,周围
偶然现身的人,好似离我很远很远,像远帆,偶然显身又迅速消失。
我很沮丧,是自己把自己由个游手好闲之人,变成了个迷惘失落的孤零者。

另一种感应来自潜意识。
自打来到H城,无论自己身处怎样的环境,不管那是热闹的场地,挤满了人们的嬉
笑怒骂,还是像那天的麒麟湾公园一样,是个空旷的,让人与孤独作伴的环境,总之
吧,在H城,不管我在哪里,是与多人在一起,与热闹在一起,还是一人独处,与孤独
在一起,不管我在干什么,和什么人说话,潜意识里总是时不时地,若隐若现地浮现个
景,向自己轻声地呼唤,像远山的呼唤,若有若无,悠远而富诗意。那是怎样的景呢?
啊,是撑开在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
说到这儿该标注一下了,H城是处在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都市。
在H城的日子里,总是在富丽堂皇的现代都市的景象背后,在我的心底,青藏高原的
影子时隐时露。我呢,从没有刻意关注它,打扰它,只顾扫视眼前的城堡内的繁华,忙
着处理堆在面前的,一件件一桩桩没完没了的事,忙着与各种人打交道,大家知道,与
人交道是极麻烦的事,它集结了让人高兴的事,这是人乐见的,可是也纠结了祸事坏
事,这是人不愿面对的,唉,关于与人打交道,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这里就扔下
不说吧,且说说人们的表情,谁都知道,表情是人的内心活动的外在符号,尤其是公共
场合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的表情,常常不被主人刻意隐瞒,隐瞒情绪一般发生在熟人之
间,陌生人之间用不着来这一套,一般是被主人直白地贴在胖的瘦的好看的难看的脸皮
上,有些脸挂着会心的微笑,有些脸写满了心事,有些脸积满了忧郁,有些脸竖着君子
的堂堂正正,有些脸则堆着小人的猥琐和窃笑,这些组成了城市风采的一部分,标示着
城市的华丽与复杂,柔情与善良,冷酷与丑恶,无数这样的表情,充塞在宽的窄的街道
上,大的小的商场里,饭馆酒吧和千家万户里,宛如无数的问号,在H城的各个角落飘来
飘去。
那,眼前这么多的景儿,事儿,表情儿,足够让人应接不暇了,潜伏心底的青藏高
原,就顾不得了,虽然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呼唤,感到了它那广阔的意境在心底向我招
摇,我却忙不迭地瞅着,对付着,干着在自己现实生命之间穿梭往来的人和事,就没有
扭过头,朝它那儿望一眼,一小会儿都没有过。
说实在的,现实景象和心底幻影,这么持久地同现脑海,这在我的生活中并不多
见,这也算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我当然知道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何在,不在于自己的
心,而在于青藏高原对心灵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太大,不管文明机器在H城里垒砌了怎样
结实的繁华,怎样富饶的街景,营造了繁不繁,多不多的工作和人事,它们都屏蔽不了
青藏高原的磅礴景观在我心中地存在,于是,在H城里,青藏高原总会隐在都市里的场
景和事务后面,轻声地唤我,像远山的呼唤一样。
今儿个写到这里,我想该让笔停一停,将一直居于潜意识的青藏高原干脆请到前台
来,专门看一看它,费点笔墨写一写它。我知道,这个青藏高原不完全是真实的,那是
真实经历,电视电影画报上看到的影像,与心里虚构的景象混合而成,一个亦真亦幻的
全景式的青藏高原。
来H城之前的许多年前,我曾到过青藏高原个别地方,比如昆仑山,可可西里,格
尔木,大柴旦小柴旦,德令哈,柴达木盆地,这些经历给了我怎样的训诫?啊,就是文
明社会配给我的人的自信,被大自然罕见的景观击得粉碎,使我的意识产生强烈的颠覆感,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丧家的独狼,失魂落魄地迷失在山川之间,发出敬畏自然,崇
拜自然的长啸。我当然知道,那些地方也仅仅是青藏高原的极小局部。
那,这个全景式的青藏高原会是怎样的? 展开它吧。
蓝天如穹,白云低垂,雪山抵近天幕,冰峰连着冰峰,戈壁骆驼,莽原森林,草
原牧歌,长河硕日。这使青藏高原像远离尘世的野性净土,拥着无边无际的孤寂,听着
蓝天的长歌,看着白云的无限幽深的舞影;有时,青藏高原会露出刚烈的秉性,用狂风
掀起沙暴,用雷电劈裂天穹,用滂沱大雨和暴雪冲毁一切,掩盖一切。汉族,藏族、回族,土家族,蒙古族和其它少数民族的帐篷,村庄,乡镇,田地,牧场,那窄窄的围墙,青禾,栏杆,与这广袤的土地相比,依然稀落的棋子一样。人们长年累月在这世界第三
级的高原上耕地放牧,那粗犷炫目的,炽烈辉煌的大太阳既给与他们罕见的光照,也让
他们看清了高山的秉性,荒原的力量,久而久之,人们的个性逐渐与青藏高原的性格融合,大多数人里面,有些有着蓝天般真诚豁达的品性,有些有着大山般粗犷刚烈的性格,有些有着白云般委婉舒缓的柔情,另一面,一些人也承袭了山和狼的个性,棱角分明的
思路,既投射了山那坚硬奔放的纹路,而在思路的褶皱里,则常常隐匿了狼的自私,狡黠。总之,这里的许多地方,一些人的骨子里,同样蛰伏着全人类共有的人性弱点和优点。
想到这里,眼前突然一亮,雪域高原上,一些佛教徒在冰川雪原之间匍匐而行,我
知道他们是从几百里甚至上千里之外的村庄和牧区——他们的家园,一路磕着长头现身
这里的,目的地是供奉了所信仰的神佛的寺庙,他们磕头长拜的过程有严格的程序:首
先立正,口中念念有词,多诵“啊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一边念一边双手合掌,高举
过头,然后行一步,然后双掌继续合拢,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迈
第三步时,双手自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膝盖先着地,然后全身俯地,掌心朝下,额
头轻叩地面,双臂伸直,用手在地上划个痕迹,再站起;重新开始时,就从划过的痕迹
开始。在这个过程中,口手并用,诵念六字真言之声连续不断。这样的朝觐有长途、中
途,短途,目的地自然不同,中短途朝拜的一般是离家乡不远的寺院,长途朝拜的地方
则是布达拉宫,长途朝拜者一般是最虔诚的教徒,他们认为一生中进行一次这样的朝拜,
才能表达自己的虔诚之心。人都说青藏高原这个冰峰逶迤,荒原连绵的高原有着诱人的
力量,我说仅仅是那些奇异的景色嘛?不全是吧,更大的原因是,这里有用信仰石块盖
起的寺庙,有信仰者的诵颂和朝拜,这使这个离太阳最近的高原,充满了精神因子。当
然,对其他人来说,只产生些强烈的好奇心罢了。
我在青藏高原多次见过这些朝拜者,尤其在一个接近中午的时刻,一幕景象给了我
最深的印象:那天,天刚亮 ,我骑个自行车天独自一人就从格尔木城出发,一路向南,
驶过了茫茫戈壁,骑入了昆仑山之间的一条长路上,那时,太阳已经升起到东侧山巅之
上,将神秘而明亮的光芒照耀在这片空旷,沉寂的土地,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向着西
藏拉萨方向匍匐而去的朝觐者,那是个女藏民,藏袍因长久匍匐而变得破旧不堪,她的脸,头发更被尘土和汗水腻得混沌不清,手也一个样子,她在前面一路磕着长头,一个
中年藏民汉子开着装满了食物和生活用品的手扶拖拉机,慢腾腾地跟在后面,拖拉机上
还坐了位十七八岁的大男孩,这大概是一家人,中年汉子是丈夫,大男孩是儿子,他们
组成了帮助妻子或母亲迈上这慢慢朝圣之路的后备军,拖拉机上拉的食物和其它生活用
品证明,他们必定是一路风餐露宿,一路长头而行。看到他们,我忽然生出个感觉,觉
得太阳的光辉,和这支小小的朝觐者队伍,尤其是和女信徒心中的信仰之光交相辉映了。我并不赞成这种长途跪拜的方式,却认可由此而彰显的忠诚信仰的精神,我想,世界上
的各种信仰很多,信仰者也很多,可惜的是,在众多信仰者之间,真正固守教义的信仰
者实在太少。
H城,不在青藏高原的中心,它处在世界屋脊最东部的椽子边,与内地遥遥相望。
打西边喜马拉雅山和唐古拉山晒出的生活习性一路东行来到这里,打东边内地养成的生
活习性又一路西行渗透到这儿,在这儿,太阳的目光依然像喜马拉雅山的苍鹰那样,闪
着神秘而深奥的光,盯着这两股习性在这片土地汇合,汇成郭庄舞的阵势,在人们的内
心圈成圈,旋啊旋跳啊跳的,跳出阳光的奔放,跳出大山的烈性,跳出莽原的豁达,跳
出蓝天白云的柔情。
那在H城的现实场景之外,心底的青藏高原却是这样的。哦,这是大自然的力量分
外强大,文明和生命的力量格外渺小的土地。这个看法的形成,如上所述,除了书本影
像的功劳外,更主要的是我的亲身经历所铺垫。说到这里,还得扯上许多年前的事,我
忘不了啊,脑海的深刻记忆里,始终刻着我试探的脚步——向这个大高原上的戈壁深处
努力地挪进过几寸,向昆仑山的深谷尝试着走进过几里,曾站在可可西里的边缘,眼巴
巴地向着赤红黄褐的荒原深处探望,企图窥探到藏羚羊的身影——孤独,对大自然的敬
畏,就是那些时刻给予我的刻骨铭心的印记。难怪,在H城里,不管繁华在眼前怎样成
势,都掩盖不了青藏高原对内心的呼唤,那呼唤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悠远而富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