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稿:银色调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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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银色调记忆》
锦周
作
15年前的一天,冬天,下午,又高又亮的薄云银丝似的遮满了天。油画家老K来到河岸边,黄河缓慢地流着,对面黄色的北山垂直陡峭,身后是望不到头的果树林带,林带后面是开阔的田野,再远处散布着树林簇拥的几个村庄。
老K望着黄河,心里却惦记着身后的路——他是由那儿一步步走来的,那是一条在平常不过的从村庄田野果林通向河边的乡间路,这个路,除了滚了些羊粪蛋,拓了农人脚印,周边垛了农舍和赤裸的田地树丛外,什么都没有。然而,画家此时的意识却没有理由的出现一组倒叙式的影像:咔嚓,咔嚓,他穿梭在光秃秃的果树间,淡褐色的树干树枝沉默寡语,透过密匝匝的果树,能看见远处的河堤,于是他踩得枝叶咔嚓响,向河边走去。未来到果林之前,他是走在田野的,天和地的距离那么遥远,东西两侧的地远的望不到边,这让他的视野和心胸扩得很远很舒畅,这时,他还看不见目的地——黄河,只看见了一个细长土坎儿上的果树林,他想起在村子时一位老农告诉的话,说穿过果林就能到河边了,于是就向果林方向走去,不是走在田野间的土路上,而是拐进了松软的地里,一浅一深地向前走;在没有抵达河滩,没有抵达果林,没有抵达田野之前,他最先走进的是几个村庄间的最东边的那个村庄。
村庄的路是水泥路,窄窄的,时而笔直时而蜿蜒,罩着淡淡的银光,两边的农家房舍,院墙和砖瓦门楼,以及远远近近一片灰一片红的瓦顶,罩着淡淡的银光,长满村庄的果树柳树槐树杨树罩着淡淡的银光,那村庄上空的天,更透着清莹透亮的银光。几个小时前,老K是呆在城里的,在画室里画画,画累了想在窗户前歇歇,没想到难得一见的银色调扑面而来,早晨出门天还不是这样,云虽然薄,却压得低,现在云升起来了,银光高在万里天外,照得无数的楼格外清晰。他是个油画家,自然懂得色调与作品情绪的关系,如凡高充满激情的作品,色调经常是金黄色或者说是暖色的,如达利的画,色调是蓝色的或者说是冷色调的,还有保罗.委罗内塞笔下的画,往往是银色调的。银色调,有人说是最难把握和最难表现的色调,也是最能彰显优雅气度的色调。今天,这个时刻,就被投入到这样的色调里,对,是银色调,始作俑者自然是天上的云。于是,他再也无法在那幅正创作的画上画什么了,就撂下画笔,洗了手换了衣服,走出画室,他没有想到写生,只想在大街上散步。没有目标。
走过了几条街,来到了南关十字一座大厦下,忽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前方,一个挎电脑包的小伙从里面出来,不知哪来的邪乎劲催了他疾步赶到出租车前,一猫腰坐进去。司机把着方向盘,问他去哪里,他这才搔搔头皮想了想,脑际间疾快地现出了村庄,田野,于是说往雁滩开吧。
雁滩在兰州城东北部,是郊区,三面环河,南部与市区连接。雁滩的名字来自于平沙落雁的传说,说很久以前有大雁自远方飞来,在此生活繁衍,于是人们给它起了这富有诗意的名字。雁滩菜地万亩,果树蔽日,于民生讲是个富庶之地,于兰州的画家们说,就如枫丹白露一样,是再理想不过的写生胜地。老K和一些画友就没少到雁滩写生,但他一直没弄清楚雁滩有多少个村子,也无法将知道的大雁滩村,小雁滩村,滩尖子村,北面摊村,张苏摊村,骆驼滩村按在该属于这名字的村子上,他的辨别力被无处不在的果林树林唬弄住了。
车子开起来,他坐在飞奔的铁壳内,看着密集的楼群和人群不断向后滑去,一杆笔在心头动起来,点点戳戳地勾画着,与其说是在画,不如说在点评楼群和人群在银色谱上向后划去的动态。
东郊远啊。一个不想动窝的念头犹犹豫豫盘在心头,有叫止步的意思。老K呢,固执地守着先前的想法,不动声色的盯着前方,看着车甩掉了楼群人群,驶进了雁滩地界,在原来的雁滩游泳池,现在的兰州体育训练基地附近看到到处乱糟糟的,这里和全国其它地方的城乡结合部一样,乱的让人看了烦心,于是打定主意让车子开往不十分熟悉的雁滩东部,最终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条柏油马路,两边是田野和果树,下车后,朝四周望了望,看到前方北侧有个不知名的村子的村口,一群又老又皴又硬实的老槐树守在两边。看着树,他心想是千年村落向自己招手吧。于是,给出租车司机给了钱后,就向那儿走去。
怎么看不见一个人影,连个小孩也看不见,时近时远响着狗吠。还在走进村口的时候,老K曾希望在村子某处看到男人们围住2个3个或者更多的象棋摊,乱哄哄地下棋看棋,看到棋摊不远处坐着抽旱烟戴石头镜深一句浅一句地喧关的老汉们,看到媳妇婆婆们坐在另一处,东家长李家短的扯闲话,希望路上能遇到风风火火玩耍的孩子们。可是,老K并没有看到遇到这些场面,村子将它的静伸得很远,给他以暗示:任何角落都不会有喧闹的场面。这让他延续了以前的失落。
路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一条路向西,很短,能看到路在一排排塑料大棚前止步,更远处露着果树林的尖尖,一条路向东,两边依然是农家院墙和砖瓦门楼,是亮亮的瓦,他没有犹豫就走上了东去的路。
东去的小路,天幕银光扑簌,空气中弥漫着时淡时浓的苹果香味,这是家家户户储在地窖里的苹果发出的气味。银色调的村落和果香,触动了他的情囊,一股不切实际却陶醉生命的浪漫想象,殷殷飞出了心,让老K怀抱了一个希望,希望在前面能遇见更迷离的景色,是高于生活的一种美景。一般情形下,不管在生活中还是画画时,这种情绪都躲在心的旮旯里,周围是拜物教式的喧嚣声,他别无选择,只有像狼那样去打拼,创作的主题也主要投在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关系相扭曲相错裂的刻画上,但是,当他处在一个特定的自然风景,或者面对一个特定的风景写生时,因了那份浪漫情结,心境便极其平静,这时,生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了踪影,山水草木间,村庄田野间,天地间,极富韵律的线条,色彩,气息,声音,就化成无声的美的语言,给老K教说那和谐的构成。他认定,这是大自然的构成,构成中的线条色彩气息声音的韵律释放着颤流,人是自然之子,生命基因和身体外形也是大自然的构成,心跳,血流,气息,声音也释放着颤流,与自然景物的颤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极合拍,这里面包含了什么奥秘他没时间去深究,但确信这些既然出自于自然之手,一定包含了自然的一种美的精神。那精神往往飘忽不定,难以定形,有时倒可以用读过的诗词书画来形状。这天,村庄的天,小路,院落和鱼鳞般发亮的片片瓦,让他想起了中国古代文人画,什么小桥流水人家,什么山涧林泉茅屋农人诗人的意境殷殷絮絮地飘来,落进了眼前的实景,与其合二为一。他自己也转换了身份,成了飘忽于现实人与古人之间的影子。
又走了一段路,一侧忽然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突然绽放的礼花,他心头乍地一喜,循声扭过脸,眼光伸进个晦暗的深巷,一对男女青年的背影正在深处闪动,小伙儿一身浅色西服,姑娘穿桔红色羽绒服黑色裤子,活脱脱两抹现代色彩,浪漫,泼辣,还有笑声,像两把玫瑰色花瓣向他噗地撒来。古代的遐想被冲淡了,只是时间太短,一眨眼,两个身影已没入巷道尽头的一个巷口。光彩消失了,小巷变暗了,声音却缥缈的响着。他不知道两个青年以前悄悄说了些什么,却猜到突然的笑是被有趣的话点燃的,而且一定是被小伙子点燃的。好聪明机灵的小伙啊。
继续向东走,古诗古画的韵又落回了村落。走上一个缓坡,两边还是农家院落,还立在银色调子里,只在银光迷离处,就是在小路前方出现了个扛锄头的老农,一身蓝棉袄蓝棉裤被云光和村庄衬得鲜活结实,向老K走来。他转动念头,开始注意测量与老人的距离,30米,20米,10米,当与老人相距三四米的时候他站住了,微笑着开口:大爷您好,请问黄河大堤怎么走。他明明是无目的的游走,哪里要去黄河大堤,只是突然遇见了他认为是集了村庄历史于一身的老农,就动了对话的念头,哪怕对上一两句,他想也会触及这个村庄那怕最稀少的实质信息的,此前他只是靠眼睛与这个村庄打交道,好不容易见了一对男女,却是两个现代气极旺盛的青春生命的背影,相信与老农面对面对话,能从表情和语气里得到些什么。
老人站住了,像棵老槐树,看了看老K,用手向走来的方向一指,用一口地道的兰州话说: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那大有个十字路口,你往北拐,走过一片地,穿过一片果林子就到唠。
谢谢大爷。
老农呵呵一笑,摆摆手:谢啥呢,不用谢。摆动的手颤影似的摇在眼前,人也是晃动的双重影子。一道影子是真实的现代的此刻的,另一道影子是过去的古代的。
老人扛着锄头向西走了,那蓝布背影深暗透明,头顶上方的天却亮亮的,那些薄云因挂了毛茸茸的太阳缘故,所以亮亮的。
他转回头,东方的云光更加迷离。老农的声音响在心头。原来是不知不觉地走,现在好了,他确定了方向,按着老人指点的路走下去。到黄河大堤去,去看看黄河,看看黄土山崖,不失是个好主意。
走了没多久,前方两侧没了农家院落。左侧出现了个废砖砌起的杂色墙,比一般墙低,20来米长,砖的缝隙间挂满了一排排一行行的泥巴,像蜡烛燃烧流下的暖人心的泪,墙头不是盖着厚厚的蒿草就是搭着许多木椽子,却看不到墙里头是干啥的,只闻见一股马圈羊圈的味道由那儿飘出。右侧是与砖墙一般长的菜地,宽不过几米,周围圈着低得只能挡住鸡的篱笆,地被分割成一个个豆腐块,一些地尚留着菜根和菜秧子,一些地被主人拾掇得整整齐齐。由这里才看清村庄和小路和菜地原是在一个黄土坡上,坡下面是平坦的田野,远处还是果树林。菜地和砖墙尽头有个缓坡,一条路由田野爬伸上来,和自己走的这条小路形成了十字,那就是老农说的十字路口了。
砖墙不是囫囵一体,中间裂了个3米左右长的口子,安着与墙一般高的木栅栏,走近后好奇地朝里看,原来是个马厩,马厩就马厩吧,给人的感觉却有些怪异:水泥路这边用木栅栏封住了出口,门却安在对面那个墙上,此时两扇大门正歪歪扭扭朝里敞开,有条土路躺在门外,这样进出肯定不方便,不知村里人为啥要这样布局。顾不得再深想,他将目光投向东侧的马棚,那是用剥了皮的椽子和水泥瓦盖得顶,支柱和框架用的是圆木和方木,棚子下站着1匹黑马,1匹白马,1匹枣红马。马棚西面是个操场,扫得干干净净。3匹马守在长长的食槽前,既不吃食也不走动,在暖黄色的棚子里静静站立。它们没有因为栅栏外扒了个蜘蛛似的人就改变姿势,离栅栏最近的那匹黑马至多眨巴了下眼睛,蹄子在地上磕了一磕,就恢复了原样。
3匹马的神态融进了村庄的银色调子里。
其时,这亦真亦幻的遭遇,让老K全身涌起了暖意。童年时,他记不得是哪一年哪一天自己怎样待在了一个铺着砖块的房间里,反正是跪在一个写字台旁的大木椅上朝窗户外面看,窗外是个非常大的土操场,一侧有个长长的马棚和堆着草料的食槽,10多匹马不是在场院嬉戏,就是扬着曲线优美的脖子在吃草喝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马,便被这些庞然大物的灵气吸引住,眼睛跟着马们撒着欢儿在场地上慢跑快跑,看着1匹白马在场地中央身子一歪倒下去,另1匹红马也跟着倒下去,两个身体便像云翻滚起来,那么轻盈那么优美那么舒缓,看得他愣在了那儿,好大一阵马才先后站起来,站起时前腿一立后腿一挺,在地上画出个轻盈的弧线,身子便云一般飘起在地上,再抖一抖身子,抖落的尘土淡雾似地围着身子一转便无影无踪,马又款款地跑起来。他看得正出神,没留意两匹马偷袭似的突然擦着窗户轰隆隆地跑过去,庞大的身躯在眼前一晃,卷起的风凉飕飕地扫来,惊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幸好被身后的父亲搀住了,父亲摸摸他的头,安慰说孩子不要害怕,马是温和的动物,不会伤人的。他相信了父亲,因为在父亲说话时他注意到了那些马的眼睛,那里面写着的温和让他永远无法忘记。后来,他迷恋开了童话故事,在那些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里又和马相遇了,马不是冲破魔鬼设置的重重险关终而取胜的王子的忠心伙伴,驾座,便是解救公主的神驹,在西游记里还是龙太子的化身,自此马又给他种下了神灵物的印象。不管以后见到马或者想起马,两份印象便浮现心迹,给他以莫名暖意。
在遇见怪异的马厩和马之前,他的意识,肌肤,血液,气息,是摸着村庄的小路和农舍的片片砖片片瓦,摸着果树柳树槐树杨树在冬天的气质,摸着村庄的气息和敞亮的银色天空一路走来的,这使他那现实的肉体变成了与古代某个痴人合二为一的亦实亦虚的东西,使头颅充斥了亦真亦幻的想头,什么古代文人画啦,古人诗词意境啦,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想到马,今天,在他没有想到马的时候,这个长着双翅飞进中国神话也曾经飞进自己的视线,启发了童年,给了自己暖意的神灵之物,突然出现在面前。
久违的马,以及马所蕴含的彪悍,温和,勤劳的生命性格,立刻在村庄的银色调的画面上注了一股灵气,村庄的美和马的生命美在这里合二为一,形成一股吹流,将他生活中积累的对美的悲观念头暂时冲淡,一条大河便亮晃晃出现在心中,到黄河边去,让污浊的小我精神被这大河洗刷一次的欲望召唤了他。他瞅瞅马棚里的马,和它们告别,他知道以后很少有机会再见到它们了。他走开了,没走几步就来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按着老农的话向北拐去,渐次走进了田,果树林和河滩。
他刚在河边站定,来不及调换呼吸节奏,河的气势裹了一股冰凉的寒气灌满了口腔,噎住了喉咙。他住在河边,没少去读黄河,获得的感悟一次超越一次:以前,黄河在他心中是与日出日落结影的,因为那时河才最美,对了,河还是华夏民族的母亲河。后来对河的印象逐步细化——总觉得那翻腾的水,往外蹦跶的不仅是浪花,还有诗经史记以来书册的字眼,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以来的吵嚷声,铜器铁器玉器陶器的纹路,河两岸还喘着远古以来两岸的农人书生商人兵士大夫王侯的呼吸声。他有时会在河边假想古代某一天的同时同刻,自己站着的地方或许曾有一家老小耕过地,或许有个书生在此一步一韵的作过歌,或者一壮汉撑着羊皮筏子在岸外的河上驶过,长衫发带嗖嗖地飘。河本身有气势,河蕴含的内容更有气势,他就是这样被噎住的。
接踵而至的是个大画面。他在村庄得到的感悟与河和河给的感悟汇合了。河和河给的感悟大得像个大气流,村庄的感悟小得像头小鹿,被气流牵着抬升,在河的上空旋转,旋转。老K那小我的精神早被甩得没了踪影,只觉得自己也被那气流带着抬升,旋转,旋转,抬升。好不畅快哪,大叙事的精神显然要比孤芳自恋的小我精神来的畅快。回家的经过老K几乎忘记了,因为前面的经历太令他兴奋,以致弱化了对回家路程的记忆。
沧浪之水情兮,可以鼰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鼰我足。
三
15年后,老K站在河边,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楼海,打那儿传来无边无际的车流的沙沙声。雁滩变了,沙滩变漂亮了,黄河变清亮了,两岸的乡村景色已被建成的、即将建成的和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取代了。老K深深叹一口气,唉,找到当年曾站过的这片沙滩真不容易,自己是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商务区,一个又一个住宅区,千寻万觅地才寻到这里,幸好当年的记忆还在,那不是很值得写一写的素材嘛。回家的路上,老K叮嘱自己说一定要将自己的这个经历说给哪个人听,让他写出来。于是洒家写了,愧对老K啊,咱写得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