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凌迟灵魂的旋刀
——陈家桥《1956》
肖涛
有意味的形式,有形式意味的故事,《1956》即如此。跟踪陈家桥二十多年来的成长、发展与成熟,如回溯一下,会发现其小说每一篇都独具一格,保持了形式创新上的绝对差异性。差异是陈家桥小说的发生学,也是其为人作文的操守。是的,牵强附会补充一下:如果有个盛满标签的坛子名字叫文坛的话,那么陈家桥则是坛子外的游牧分子;如果在“当代文学史”药橱里有个抽屉叫“先锋小说”的话,陈家桥的小说素来就是无抽屉的先锋。先锋即自由,即独创,一以贯之地将讲故事的形式革命坚持到底。要么不写。
陈家桥的小说需多几遍才能回味。《1956》也这样。我读了大半年,也不敢说读明白了。所以这里我只能独语式地将记忆中的印象付诸语言实践,呈现出观察文本这张桌子、这个瓮的某时某刻的某种质性,并给与本真却未必恰切的现场还原。
《1956》令叙述者“我”以及隐含叙述者念兹在兹的是陈寅和美萍这对夫妻在1956茶餐厅的那场寻常之缘而又蕴含极不寻常之事与果报的告别仪式。它所衍生出来的灾难与创伤,再通过中美两国、人猿等不同视角的延续、补充、缝合与修整,由此构成了一个重复中分裂出异质声音的却又颇能自圆其说、多语共鸣的话语场。
陈家桥太会讲故事了。五卷体结构的《1956》用的都是第一人称,但它们各自独立,让文本足具复调色彩。即便主人公陈寅回忆性视角的自我表述,实质也设置了文本内的受话人,即“你”。这是一种小型对话体,如“事情,是不是能让你记得,那一天是阴天或晴天?比如我们结婚那天是晴天还是阴天,比如我们离婚那天是晴天还是阴天?不过,我没有愚蠢地问这个问题。”作为读者的我们亦即文本外的“你们”,实质也在与文内的“你”一起倾听,并在互动中体验着主人公那充满辩解性的回忆。回忆即辩解,因为回忆与历史写作一样,难免成为一种叙事,这种叙事常被藻饰成了与真理更远的修辞技术。
每一个视角讲述出来的话语在构成与上文补充与递进关系之同时,也留下了巨大的悬念性缺口。这一缺口即便最后又黄山猴讲述完毕,实质我们所获得的真理,依然保持着某种残缺感与不确定性。
这也意味着《1956》实质的意蕴或须置放于全球时代的文化处境中,更有意思,即何以保持同中求异的多元性对话之可能?小说文本的复合装置,归根结底是一种政治装置,即小说是文化政治的叙事载体。也因此,陈家桥对文化误读现象充满了足够的警惕,并通过小说而创造出了一种镶嵌在话语肌理中的防御装置,亦即对文化误读与人性误读的诸种可能性探讨,且将其一并糅合在陈寅这个形象身上,其实也包含在美萍以及猴子这些他者的镜像中。
陈寅表述出来的自我,相当于我们世界中的他者,我们会感觉到他冷漠背后的文过饰非、犹疑徘徊抑或难言之隐;同样,美萍与猴子眼中的陈寅,即属于小说叙述者眼中之他者的他者。比如猴子对陈寅的冷漠怎么看待的呢?“好像只有冷漠,才足以显示他对世界的那些个完整的态度,他一直就认为只有冷漠,才防止自己陷入到任何一种绝对的情感中。”“好像”这一不确定副词,其实既是这部小说自始至终贯穿的叙事声音,也是小说本文的叙事伦理,更是人之交往的交往伦理——对于不确定事物的价值判断与道德判断,其实也代表着我们对主人公这一他者形象的价值态度与道德审视。
归根结底,成功的小说文本是讲究叙事伦理的,这种叙事伦理不仅以情动人,以情节迷人,以对世界与人性的异质性阐释来说服人,并教育人学会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世界,进而成为一种真理。因此,《1956》其实击碎了你对世界和人性的想象,归根结底,这也是全球化时代跨文化语际实践的交往伦理学。
差异与重复,是这部小说运行的发生器。也就是说,五这个数字,本然也隐含着手指,更隐含着五个角度,同时也与人的脏器以及五行、五大洲发生关联。实质这也是陈家桥最近小说叙事中常大胆践行其先锋实验的“花开五朵同表一枝”的一种数术形式策略。
从此看,小说即故事,这话没错,因为这故事本然包含了讲述及其讲述的再讲述,或分叉歧义式的讲述抑或解构式讲述,甚至沉默中讲述,以至于不为讲述而讲述。抑或学会倾听与祈祷,本身也是讲述。在这里,故事是个动词,它里面隐藏着作家空握着的一把插入灵魂的旋刀。这旋刀令《1956》成为一具动感十足的生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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