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自由》

陈家桥

        看完610页的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的小说《自由》，我感到相当疲倦。很难讲这是一本怎样的小说。在此，记下一点印象，根本谈不上是对它的评价，至多也就是要记住自己看过的这本书具体都写了些什么。也许可以一两句话就能讲明白这个具体的内容。但是，除了这个内容之外，我仍能记得在阅读过程中，曾经在心绪上，有了一些怎样的波动，这是这本书带给我的。因此，我无法孤立地记下这本书的内容，因为它是如此的巨大篇幅，因而在记住内容的同时，我也许记住的是我记住这个内容时的那个被内容所作用的阅读的自我。仍然可以讲，即使这样长篇幅的作品，但是内容本身倒是有一个可以一下子就被划清的大致界限，就是讲，它是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至少在内容主体上是这样的，它讲的是沃尔特和帕蒂这一对美国夫妻的故事。

好了，这是怎样一对夫妻？一对美国夫妻，好在出于生1959年的乔纳森，写了一个与我们十分相近的美国夫妇的故事，在结构上虽然使用了一些时空上的前置和后移，但总体上仍有线性的时间安排，也因而我们不必去研究任何历史性，就能知道这个小说本身就是从人看到了现在的历史，套一句话，可以讲它是十分现实主义的。

书名叫自由，我们也可以不管它，一部好小说，你可以不去管它的取名，但仍然要强调的是它是一本英语小说，英语小说的这个身份可能要强过美国小说，尽管如果你要去解析美国历史的话，可能是另一个角度，但之所以说它更是英语小说，我想说它有英语小说的一种面貌，那就是生活非常的细密，否则它完全无法支撑自己。小说从帕蒂夫妇在圣保罗的情况说起，并说到了儿子乔伊住到小女友家中，但我们看到这个中间的节点带有一种确定的时间性，这是一个“现实的东西”。

很快小说以帕蒂为视角，讲述他如何与沃尔特相识并步入婚姻，这其中牵涉到了沃尔特朋友理查德，可以说这三个人的关系，是小说的基础性结构之一，并且小说详细叙述了帕蒂始终对理查德难以释怀的欲望和情感，并终其一生，纠缠在这样的一个基本的冲突中，她与沃尔特结婚，她爱沃尔特，但她无法遏制地对理查德的好感，因而所谓的自由在这个结构里被呈现了。自由在这个现实性上，就是指人的现实性，假如你要选择，那么你就有问题，这个问题的背后的逻辑就是自由，也因而我们发现，帕蒂的人生被勾勒了，小说用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来讲述帕蒂在沃尔特和理查德之间的明暗生活。

但随后小说沉入了帕蒂儿子乔伊的生活，这个聪明的孩子周旋在康妮和同学姐姐之间，并因为相当敏感的物质神经，参予了伊战时期的商业活动，也因而他成为新时期的青年，他最终成了强者，但他也试图抛弃那样的生活，可以说他的问题在于他总是必须只对自己负责，因而可以说他的存在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他的存在”本身。当然，在写乔伊角度上的帕蒂家的生活的这个三分之一篇幅里，我们看到美国社会最逼近当下的真实图景。

而在后边，沃尔特似乎跨出去了，他带着拉丽莎开始作自然保护行动，也因而呈现了一种典型的对于物质性的厄制，反应了一种坚实的自然情结和倾向，在这里沃尔特仍然没有走出矛盾，这仅仅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帕蒂这个“自由者”的对象，或者说内容。我们在这个部分里，看到了沃尔特想采取的行动，但最终沃尔特仍然接受了帕蒂。可以说生活本身的逻辑战胜了沃尔特的“道德和智力”判断，甚至生活本身也吸纳了自由者的自由尺度，并进而形成了包含了自由在其中的一种生活方式。

在整个小说中，沃尔特理查德的个人关系也颇具某种现实性，我们看到了小说的某种特质，它就在于小说能在个人史方面作出一种伟大的创造，它会自我形成一种有力的情感和悲悯，使你相信，没有人的选择完全是自私的，甚至可以说背叛也往往是不得不为的。在这里理查德和帕蒂的愉情，乔伊和康妮的偷情，在某种程度具有相似性，可以说它们是某种个人隐私的浮现，是对自由最欲望化的伸张，但同时它们又反而是最不自由的体现。因为在这里，在美国，个人总要承担对自我的审视，可以说小说一直在说明这个问题，一个人如何看待他自己，是成为他自我是否成立的一个标杆，甚至是惟一的。

《自由》是个巨大作品，但它却是写小事情的，可以说它写的美国生活小得不能再小，甚至你可以看出在技法上也十分简单，如果你是有训练的读者，你几乎可以以为有更好的办法来书写其中的某些情节，但我想说的是，这是一本还不错的小说，可以使我们从小说的方式上看到美国的具体的现实。美国人的生活现场就是这样的。

沃尔特是个欧洲移民的后代，你可以从他身上看到一种对于自我的限制，显然这个自我限制，某种意义上正是自由和存在这个关系的一个基点，他的所有以为和判断，都产生于他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来要求这个世界，而不是放开自我去入侵他人，因此他对于小乔伊发伊战之财深感厌恶，并且，在他的那个方式里，自由是与存在绑定在他的身份中的。因此，他会保护自然，参予这样的项目，并因此有一种关于自我认定的偏执。相对于沃尔特，帕蒂是个主动的角色，她是一个看起来的失败者，也许乔纳森·弗兰岑塑造的这个帕蒂形象，会是世纪初的人类的一个相当典型的形象，她看起来是痛苦的，是挣扎的，是有想法的，但你必须发现，其实她的选择始终是被动的，因为她选择的出发点就在于她总要一种她可能觉得她可以主宰的现实，包括对儿子乔伊的爱也是这样，所以帕蒂在学生时代被糊里糊涂的强奸，有了某种预示性。她是某种意义上，某种美国精神的象征，一方面她要的是自由，另一方面她本身是自由的一个负载者，因而她也就成了一个自由的场域，所以你会发现，最终当沃尔特接受她时，实际上自由仍然是一个概念的存在，它不可能被实体化，因而自由是个雪团，它是一个滚动的面貌，无法清晰地捕捉。

《自由》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大作品，但至少它可以对小说已死这个说法作出一些反动，因为小说还是可以以小说的方式来完成一些别的艺术形式无法做到的事情。乔伊这个形象，有一定的当下性，当然我们只有去更多地看他的小妻子康妮这个形象，你才能更明确，现实往往不是这些勇敢者支撑的，而是来自这样一个固执的姑娘，可以说康妮的“无所谓”反而具有更多的普世自由，她反而是主导乔伊这一代人的最基本的决定力量。

小说写到帕蒂的家庭，母亲乔伊斯的议员身份，父亲曾是律师身份，实际上都是对政治的现实性的一些具体的触及，在沃尔特母亲以及父亲的记叙中，我们也能看出非常强的另一面的固执，一种非现代性的固执。当然，在帕蒂的妹妹阿尔盖尔的戏剧情结上，也凸显了西方文化的衰落，但无论是哪个家庭，都反映了如今的美国人的某种不适，这是自由的不适，又或者是不适的自由。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而这种决定一方面是重要的，另外，它又往往是必须要带有责任的。《自由》的意义还在于，它几乎每个细节都在考量着每个人的道德，从而在整体上，可以说它又是一个有关这个时代所有人的道德水平正在被焦虑地审视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