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在上面呆着,词会穷啊!”
——悼词作家张藜
逄春阶

5月9日12点52分,词作家张藜在北京悄然去世了,享年83岁。闻听噩耗,他的脍炙人口的作品排着队钻进我的脑海:《篱笆墙的影子》《鼓浪屿之波》《山不转水转》《苦乐年华》《亚洲雄风》《我和我的祖国》《久别的人》……
拨动一个人的心弦相对容易,可拨动亿万人的心弦,那就难了。张藜的歌有这个能量,秘诀在哪里?张藜有生活,当过“右派”,被打入另册,下放农村十几年,点过种,犁过地,赶过车,喂过猪,沤过麻,打过绳,砍过山柴,下过煤井。回看张藜履历,想到“茹苦含辛”四字,过去上学写作文爱用这个词,但那是瞎用。张藜是“茹苦含辛”的词作家,“茹苦含辛”让他创作的根扎得很深很深。张藜在回忆往事时说:“现在想想,若没有这一大段的苦日月,绝写不出阳光的温存,爱恋的深切,痛苦的分量,春光的珍贵。”
杜甫说,文章憎命达。一个滚过蒺藜的人,一个在苦海里浸泡过的人,写出的词儿,就不是甜腻的,不是矫情的,不是无病呻吟的,是呐喊,是长啸,是真切嘶哑的疼痛:“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究竟是先有山,还是先有河,究竟你这挂老车走的是哪道辙
……”,简直是淌出来的词儿,像山涧溪水与石头撞击发出的声音,是忧伤,绵长的忧伤。为什么好多歌听完没感觉呢,就是缺了这个让人咀嚼不尽的味道。
如果说张藜前半生的“茹苦含辛”是被动的,是被赶到农村去的,是在逆境里体验、体认、体悟,而新时期,张黎的“茹苦含辛”则是主动的,是一种自觉,在顺境里体验、体认、体悟。这更难等可贵。作曲家徐沛东回忆,那些年身体好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块儿采风,体验生活。张黎说“老在上面呆着,词会穷啊!思想会僵化啊!”正是有了这样的感觉,时常抚摸一下斑驳的厚土墙,嗅一嗅马粪的味道,听一听马嚼夜草的声音、老乡夜间的叹息,才找到自己的感觉,说白了,就是找到普通人的感觉,而不是找到词作者的感觉。忘记了自己是个词作者,沉浸在真实的的氛围里,才能流淌出美酒般的句子来。久而久之,才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用张藜自己的话说:“离曲能诵,谱曲能唱;有文采又上口,有嚼头又不生涩;易流传,能品味;扬诗之情,含戏之谐;既有俚语之俗风,又有歌诗之雅趣;其情切切,其语铮铮;其乐融融,其歌悠悠。”
张藜的歌词,几乎每首都是大实话,看来就像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其实并非易事,它是经张藜的诚心与慧眼从朴素的日常生活语言中拎出来,拎,得下狠劲,使劲揪住不放。再下一番呕心沥血的酝酿功夫,才告完成。其中甘苦,唯张藜独享。
酝酿功夫,需要茹苦含辛地修炼,比如从民歌、大鼓、二人转、说唱、戏曲乃至中外名著、音乐知识中吸取养分,从黄药眠、谭丕模、钟敬文等名师那里接受点拨,等等。我们经常说艺术家忍受清贫、甘守寂寞。扪心自问,你能忍一时,但能忍一世吗?张藜能,他痴迷歌词。因为痴迷,茹苦时,就不觉得苦,咂摸出苦中的甜味;含辛时,就不觉的辛,咂摸出辛中的酸味。所以他能游刃有余地写,写的歌词格局大开大阖,大雅大俗,大巧大拙,浑然天成。诚如庄子说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有次跟一位诗人交流,诗人说,我们整天写,到底影响没影响人?是一时影响,还是一直影响?如果没有影响人,还一味地自恋,那就毫无价值可言,而要影响人,就得有真东西,货真价实的真东西,而不是华而不实的冒牌货。需要在生活里摸爬滚打,像从沥青里提炼“镭”一样,提炼出珍贵的东西。张藜是影响了几代人的词作家,他还将一直影响下去。
有道是,理屈词穷。而张藜却说,老在上面呆着,词会穷,思想会僵化。在他看来,词穷,对搞创作的人而言,才尽也。缅怀张藜,我们当记住他的话,常常往下走走,下面有风景,能点燃激情,能打碎僵化,有不尽的“词源”,像“麻绳拧成的花”、“几颗苦涩的瓜”、“蜘蛛吐丝画它自己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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