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访曾
逄春阶
辛卯正月廿六日夜,往访著名摄影家曾毅先生,恰逢济南春雪飘飞,四望皎然,陡添谈兴。
曾毅之名,让我想到曾子名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作为曾氏子孙,曾毅可谓“与有荣焉”,而其矢志承继祖上遗风,且已踵事增华,足以告慰先贤。
缄口寡语的曾毅,向一靠相机说话,相机已然成为其自身的一个器官。与共和国同龄的他,生于济南,得泉水之润泽,聪慧天成,又得爱好摄影的父亲之默化,独钟摄影。读初中时,曾将吴印咸《摄影艺术表现方法》(上下两册)手抄一遍,手摩心追,近乎痴迷。
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那些普通人:《祖母一生》中,老祖母伫立灶旁,脊背微驮、双唇微启、两腮塌陷、颧骨突出,如柴瘦手扶着笼屉边沿,似能看见手背上青筋里血液的流动;《额纹与砖缝》中,黄河岸边的老农额上深深的皱纹与那因墙皮剥落而凸显的砖缝连缀相映,岁月之刀刻下的深皱,装满了深入骨髓里的痛;《误了车的农妇》中,农妇那焦灼、失落,无奈的表情,让人触目即洞悉城乡之间若隐若现的距离……摄影于他,自然,直接,朴素,乃生活之实录。他为我们留下了一份可信度极高的视觉档案。曾毅多年前曾言:“我打算选择朋友们都曾走过,而又一度行人渐稀的那条平淡、艰难又没有‘色彩’的路——重新用最易学也是最难学的黑白摄影,去填补自己以往的失误与不足,着力用凝重而朴素的‘黑’与‘白’,去表现炎黄子孙那些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用永不褪色的记忆留下他们的身影,记下他们的悲欢,将他们永恒的瞬间凝固。”诚哉斯言!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曾毅作品即频频在国内外获奖。据悉,刚刚在纳什维尔落下帷幕的美国第119届“影像美国”
国际摄影大会的颁奖典礼上,曾毅获得了美国ROSS国际奖,这是中国摄影师首次获此殊荣。但曾毅并不刻意追求虚名,他看重的是自己能影响社会,哪怕影响一点点。他曾到淄博峨庄采风时拍了一张《条条致富路》,聚焦的是条编专业户朱永连,画面上他怀揽一只未编完的条筐,口衔一根紫穗槐枝条,神情专注……1985年这张照片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摄影比赛“亚洲文化中心奖”。获奖后,吸引来全国众多同行,小村遂成全国美术摄影创作基地,而大连进出口公司负责人看到这张照片后,专门派人前来收购条筐。一张照片让小村博名而富,实令曾毅喜出望外。
1986年曾毅当选山东省青年摄影家协会主席,主席之名岂能虚挂?思谋多日,曾毅巧借“第一个国际和平年”这一节点,发起
“国际和平年全国青年摄影大奖赛”。办大赛,谈何易?资金哪里来?办事人员哪里来?场地哪里寻?曾毅为之茶饭不香,寝不安枕,四处化缘奔走……
正可谓功不唐捐,大赛远超预期。尤可喜者,打破了中国摄影史上单一的设奖方式,评出最佳形式、最佳色彩、最佳瞬间等奖项,令人刮目。这次比赛影响深远,当时参赛的一大批优秀摄影家已然成为摄影界的中流砥柱,难怪有人评价,那次比赛是对当时万马齐喑的摄影界的一次巨大冲击,是中国摄影界的“文艺复兴”。
举办大赛,对曾毅来说也许是牛刀小试,但其累在经费。为拉赞助,他曾骑自行车近百里,途遇暴雨,回家后大病一场。“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不能致其远”,曾毅开始筹备东方国际摄影艺术基金会,1989年4月,基金会在北京正式成立,基金会让曾毅从此有了策展“资本”。
作为曾子之后,曾毅与孔子有着天然亲近感。孔子墓前,一段故事拨动了曾毅心弦:文革中,那块被铁锤砸成一百多块碎片的墓碑,曾被百姓当成驱邪消灾之物捧回家中。浩劫过去,孔墓修复,人们又不约而同地捧回,用水泥聚成一体。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是砸不烂、割不断的。已是知天命之年的他,抖擞精神再出发,做了一件超出其能量的举动——组织策划“中国孔孟文化摄影展”,其中辛劳,一言难尽,但纳言敏行的曾毅默默承受。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中国孔孟文化摄影展”不断受邀到美、韩、意、德等国举行,齐鲁文化如一潭清水击出万层波澜。
孔孟走出国门,让曾毅感慨:文化因交流而生辉。因之,他有了引进国外大师的念头。2005年,他把毕加索版画巡回展首次引进中国,展出毕加索版画原作265幅,涉及动物、人物、诗作情节、经典文学故事等题材,是自1920
年至1968年近半个世纪中的毕加索各个时期的版画代表作,其中芭蕾舞剧《三角帽》彩绘设计图系列是首次公开面世。在济南展出时,我曾在毕加索版画前逗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心灵上受到深深震撼,可惜,当时与曾毅先生并不相识。为办这个展览,曾毅付出的辛劳,又有谁知?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曾毅穷其大半生践行圣人之言。他说:“我不敢认为自己是一个摄影家,充其量算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即便是作为一个摄影家,重要的也并不是技术和器材,而是思想内涵和文化素养。亚当斯、布列松并没有使用过现代化器材,而我们整天更替着全自动数码相机的摄影家,为什么无法超越那些大师呢?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不具备大师的思想和灵魂!”
我恍然而悟,为何曾毅矢志文化交流,不停地策展,因为他心有所系:齐鲁大地,应该出大师,中华民族应该出大师。“弘大刚毅”的曾毅,在为大师的出现默默地铺路垫石。
古人王子猷雪夜访戴,未见而归,兴尽所致。而今我雪夜访曾,相见恨晚。拜别,意犹未尽,无语观白……
(2010年3月7日写于井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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