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的“暖暖”
刘再复
前几天,我寄居的美国科罗拉多州下了一埸大雪,洛矶山内外一望皆白,这才意识到,秋天过去了,冬天真的降临了。在寒凝高原的时刻,我突然想起痖弦先生的“暖暖”,那首歌吟“暖暖”的《秋歌》: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荻花在湖沼的蓝晴里消失/七月的砧声远了/暖暖。/……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留下了
在寒意笼罩中,我默颂这首诗,心头便渐渐暖和起来。当世界被金线与权力弄得愈来愈寒冷、人际的温馨愈来愈稀薄的时候,这首诗显得格外美。我喜欢这种篝火般的给人以温暖情思的诗歌,它一定安慰过许多在人世间感到孤独与冷寂的灵魂。
暖暖,也许是诗人女儿的名字,也许不是。但她一定是所有的温馨的小生命的共名。蕴藏着人间暖流的生命,这是世界最后的实在。当秋风卷走一切的时候,只要还留下人性最底层的温暖,人类就可以继续生存发展下去,就可以在苦难中免于绝望。
暖暖,这是人类反叛绝望最美丽的旗帜,她应当是今天与未来人类共同的生命图腾。
读了《秋歌》之后,我又读《屈原祭》、《短歌集》、《我的灵魂》、《深渊》、《盐》,然后又读《一九八〇年》、《山神》、《酒吧的午夜》、《苦苓林的一夜》、《巴黎》、《伦敦》、《如歌的行板》等,这才升起一个念头:瘂弦的诗,每一首都是好诗,每一首都是精品。由瘂弦又想起洛夫、余光中、郑愁予等,于是,又找出他们的诗集来读。这一次读后便平静不下来,于是,拿起电话筒找郑树森、找奚密。奚密寄来了她的几篇诗论,我立即就读。我急于想知道,关注台湾诗歌的评论家们是怎样看瘂弦和其他诗人们,最后,我竟然抑制不住感情给远在北欧的朋友马悦然打电话,痛痛快快地谈论了一次台湾的卓越诗群。在谈话中,我表明了一个坚定的看法:五、六十年代台湾的诗歌,八十年代大陆的小说,是本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学两项最突出的成就,也可以说是两大宝库,没想到,马悦然的心情和我一样热烈,他除了认为大陆八十年代的文学成就还应补上诗歌与散文之外,其他的完全赞成我的看法。他说台湾五、六十年代的诗歌获得很高的哎就,瘂弦就是一个大诗人。他还说,从明年起,他将要着手翻译台湾的诗歌。
马悦然是个性情中人,妻子陈宁祖去世之后,他非常悲伤,每天都到宁祖坟前去缅怀。我打电话去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做四川(宁祖家乡)的担担面。他告诉我,这是宁祖生前常做的面。宁祖已去世两年,但他仍然无法排除刻骨的思念,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正在前进中的、也是他所酷爱的中国文学,唯有译介研究中国文学的工作能排遣他的孤独。和他谈话之后,我一面感到高兴,一面也跟着伤感。不过,我想到,他所喜爱的瘂弦,这位被他称作大诗人的“暖暖”,说不定也会给他以慰藉。
(原载《中国时报》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