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同学同祥(续)
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大平房里,一个大房子住了六七十个人,接水洗脸还得到室外。早晨同祥起得非常早,他总是把毛巾搭在肩上接了水,到门外松树下的围台上洗。我也爱到松树下洗脸,我们两个的脸盆一个模样,只是我当时又矮又瘦(现在是矮而胖了),同祥比我略胖,戴一副眼镜,洗脸时,有时把眼镜摘下挂在松枝上,他的手老是一遍一遍地搓。晚上,我和同祥,还有任立家、张尔义等一起喜欢出去散步,围着学校转。我记得同祥喜欢谈大教育家蔡元培先生,他在大学期间,就读完了《蔡元培全集》。他立志要当教育家。
1987年夏天,我们毕业分手。那年6月11日,我在留言簿上写下了这样的话:“时刻想到死,我以为,唯‘死’字能鞭我前驱”。这很明显在模仿鲁迅先生,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连鲁迅先生的皮毛都没学到。那时我根本不了解“死”的分量,更不了解“死”对于人的残酷内涵。当然,现在我依然不太懂,但我懂得了“死”的沉重。同祥在我的留言簿上写了如下的话:“春阶兄:当你在夕夕的灯光下,埋头写作的时候,在遥远的青藏高原上,也有一个炎黄的孝子贤孙,在为祖国教育事业的振兴,翻古察今,纵观中外,著书立说!愿我们互相鼓励,得到我们各自追求的东西!同祥”。如今,我翻着已经开始变颜色的留言簿,盯着同祥的黑色照片,同祥,你现在到了哪里去了呢?
这些年,为生计而疲于奔命,同学留言簿几乎不去翻动,同学之间的情谊也淡了许多。我觉得自己在变得势利,自己青年的理想,也被眼前的利益所遮蔽,视野越来越狭窄,考虑得失太多了,我觉得自己都有点“异化”,还有要命的是不断消沉。
后来,我去了曲阜师大继续学习,同祥带着他的脸盆去了青海古城中学。同祥经常给我写信,鼓励我好好学习,他不止一次地在信中说,特别留恋学校生活。我当年家庭比较困难,想退学到青海去,同祥连着写信劝我不要鲁莽,记得同祥还给寄过20块钱。那时,20快钱能买一整套《鲁迅全集》,现在《鲁迅全集》都涨到900多块钱了。
这个脸盆看来同祥用得很在意,看上去,除了盆沿有几个地方去了漆,其他地方依然如新的一般.同祥是个生活很仔细的人,干什么都有板有眼.这个脸盆见证了他20多年的酸甜苦辣.我提着同祥的脸盆下楼,而晓晓则断着孝盆走在前面,同祥的弟弟紧跟其后,抱着同祥的遗像,上年纪的孙老师嘱咐同祥的弟弟,说哥哥别害怕,咱回家.于是同祥的弟弟就一遍一遍地哭着说:"哥哥,哥哥,别还怕,咱家吧."回家,回老家,还是回到生命的本原状态,家在哪里?普通百姓用最普通的话语"回家"来总结一个人,而为什么还要说"别害怕"呢?既然是回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这次回来,与其是回来,莫如说是"重生".同祥的弟弟流泪念叨,我们活着的人无法知道同祥听没听到,但我们活着的人是听德清清楚楚的.
我记得读<李健吾评传>,福楼拜说:'至于我的宿命观,你见怪也罢,反正结在我的深处.我确然信之.我否认个体的自由.因为我不觉得我自由;至于人类,你只要会念历史,就看得出来它不总朝企望的方面进行."
李健吾接下去分析:"这里与其看做人和命运的冲突,不如看做人和人,或者更进一步,人和自己的冲突.在福氏作品里面,有几个人物真正了解自己?几乎没有一个.有时他们用尽了心力来理解自己,自己的环境,例如圣.安东,萨郎宝,还理解到错误的道路上.他们思维,然而越来越走进魔道,越走进魔道越痛苦,终于我们感觉一切向上的挣扎,只是心力的虚糜,我们不得不纳闷:'为什么我活着?'我们找不到妥当的答案,或者有一个'为了毁灭'"
然后,李健吾说了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宇宙好像一个口袋
,禁不住几下抖,就会抖个空空如也."
人生无常!
我们老家有个习俗,亲人去世,上路前,孝子要摔孝盆(实际就是个泥制的小盆)。孝盆原来是摆在灵堂里的,供祭奠的人烧纸钱用,纸钱就在孝盆里燃烧,等起灵时,将纸灰包着下葬。那天,在楼下,同祥的女儿该摔孝盆,脚下早有一块石头。同祥生前的同事指挥孩子摔,我看到晓晓把孝盆举过头顶,对着石头摔去,孝盆摔得粉碎。我看到晓晓愤怒的眼神,那样子是一种决绝,没有一滴眼泪。我感到非常惊讶!突然记起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老师李其文先生讲的一个故事,有个村妇听说自己的儿子淹死了,当他从田野里跑下来,扑到儿子身上的时候,是什么举动?是大哭?不是,而是在儿子腮上咬了一口。那是恨呀!是爱之切,是爱恨交织。这是深入骨髓里的爱!是不带表演色彩的真爱!是用恨来表达的爱,恨成了表达爱的另一种形式。同祥孩子的眼神,是喷射着愤怒的火焰的眼神,这个眼神我将铭记一生,像铭记她五六岁时在床上蹦蹦跳跳的样子一样。这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她的表现是大爱无言,无声惊雷,风暴来前的静寂。她用摔盆子的姿势愤怒于命运对她不公,让她成了孤儿。
同祥的灵车穿过济南旅游路的隧道,后面跟着我们坐的车。周围是人流和车流,谁有不会注意有个好人正在缓缓离去。有的人去世后,惊天动地,国家甚至联合国要降半旗,当然,他们生前作出了重大贡献,而普通人的离去就显得平静了许多,路人不会驻足,更不会感兴趣。像同祥一样,但他也是认认真真地来世界走了一遭的。他在青海8年,学生也该有几千人了吧?但是,我猜想,当王同祥调回内地的时候,他的学生只知道要远离他,知道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如今,他们的老师真得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但他们却几乎无人去告诉他们。我坐在车上,看着前面灵车上的晃晃悠悠的花圈,恍惚觉得同祥在跟这座城市玩什么游戏,而我站在游戏的边缘。(未完,正在撰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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