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温柔的记忆（下）

大白鹅

我已经上初中了。有一天，父亲从食堂捧回两只小黄鸭给我，好可爱的小鸭啊，我父亲纠正说：不是鸭是鹅。可它们长得和小鸭一模一样，我抱在手里，摸着它们两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那多年以前的温馨的感觉又回来了。

两只小鹅从此成了我的朋友，每天我都会放一澡盆的水给它们当游泳池。两只小鹅在水里快活地游啊游，有时还此起彼伏地一头扎进水里，小屁股朝天一甩一甩的，真是可爱极了。我叠了几只小纸船放在水里，然后把小鹅抱上去，小鹅一上我的船就惊恐万状，小翅膀拼命扑腾，一下子就把我的小船踩翻了，还溅了我一脸的水。就这样我训练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能够把我的小鹅训练成水兵。

小鹅每天都等我给它们开门，然后摇摇摆摆地迈着八字步周游世界，它们的世界通常在我家旁边的灌木丛里，一进去就不见踪影了，那是一片很大的灌木丛，一直通到山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听到我放学回家的脚步，两只周游列国的小鹅就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跟我回家。放假的时候，小鹅好象知道我什么时候该喂它们，只要我往门口一站，就听到灌木丛一阵乱摇，接着，两个黄色的小脑袋就探出来了，“嘎嘎”叫几声，意思是开饭了吧？我最喜欢看小鹅吃东西了，真正是埋头苦干，吃得还带响的，很没有教养的样子，但吃完以后它们还知道要擦嘴巴，就是把小黄嘴往地上左右“噌噌”两下，这点比我们班的几个男同学强，我们经常可以通过看他们嘴上遗留物知道他们早上吃了什么。

小鹅长得真快啊，一转眼吧，就长成了半大不小的鹅了，脖子长长的，走起路来还不断往前伸，好象总在探究什么。那黄色的羽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变成了淡黄、浅黄、黄白，最后变成全白。脑袋上也开始长出红色的肉冠，雄赳赳的，象个真正的鹅了。我还是经常给它们放一盆水，只是那澡盆已经有点容不下它们的迹象了，动不动就是一地的水。但我也不能给它们提供更好的条件了，附近都是山，有池塘的地方都养了鱼，人家才不肯让我的鹅进去呢。就这样，我的鹅其实就变成了旱地的鹅了。

一年后吧，我的鹅长得更大了，长脖子一伸都到我的肩膀。记得小的时候我还曾经被大鹅追过，那大鹅的长脖子象机枪一样扫荡过来，那阵势就和狗追人差不多。但我养的这两只大鹅从来就没有追过人，倒是见到人来“嘎嘎”叫着表示热烈欢迎，看人走了还一路护送，很有礼貌的样子，我家周围的人都喜欢它们。

这两只鹅形影不离，总是一同睡觉一同出门一同吃饭，连屙便便都一同作业，两大摊，一前一后。那时，我总想它们肯定是一对夫妻（尽管我并不知道它们到底谁是公的谁是母的），要不然就是双胞胎，否则感情不会这么好。

那时候都形成一种定式了，每天早上两只大鹅迈着八字步，摇着肥肥的屁股跟我走一段路，然后我和同学上学去，它们继续到灌木丛里周游列国；放学的时候，它们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和我一起回家。我还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它们，我会怎样。但这样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有一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两只大鹅还跟着我，放学的时候，却只有一只鹅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它非同寻常地“嘎嘎”叫着，好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放下书包到灌木丛里去找，那是一大片啊，我怎么都没有找到另外一只鹅，身上还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夜深了，剩下的那只鹅不眠不休，我也无计可施，只能摸着大鹅的背发呆。

天亮了，我继续去找，其实不用找了，那只失踪的大鹅就躺在灌木丛的边缘，已经没有声息了。它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看它最后的姿势是挣扎地往回爬的，但它没有挣扎到家。翻翻它的全身，没有一道伤口。望着它半睁的眼睛，我一直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谁可以告诉我了。

剩下的那只大鹅默默地站在死去的同伴面前，它的内心一定比我更悲痛吧。

邻居告诉我说，剩下的那只也会死的，还是趁它还活着把它杀了吃了吧。

我不相信！我更不能杀了它！！

那天上学，一整天在学校都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

放学回家，赶紧去看我的硕果仅存的那只鹅。它蹲在地上没精打采的，喂它吃也不吃，也不理我。“大鹅啊，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姐姐再给你找个鹅朋友好吗？我已经失去了一只了，再不能失去你了啊。”

大鹅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它好象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或者是沉静到回忆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开门的时候，我还是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的大白鹅真的死了，死在自己的窝里。摸着它已经僵硬冰冷的身体，我的心也冰冷起来。

我没有哭。因为我对动物的眼泪已经在我10岁那年流干了。

从此再也没有大白鹅陪我一段上学路了。它们陪了我一年。虽然只有一年，我却记住了它们一辈子。

好多年后，当我经历过人生中的很多是是非非后，才回想起那两只大白鹅相依为命的感情，那是一份完全值得珍视的值得敬佩的感情。过去一直以为只有鸳鸯才是忠贞不二的象征，其实，我的大白鹅才是真正的刘兰芝和焦仲卿，很多人类比起它们来是差太多了。

忠诚、善良、生死与共，这种人类精神美学的最高境界，我还是从大白鹅身上学到的。

在我15岁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