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标本(下)
(2008-12-10 08: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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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涂涂散文 |
上帝的标本(下)
文/郑晓红
他们的房间里真明亮,100瓦的大灯泡亮在纸顶棚下面,光线干干硬硬的,束束都想抽在人身上。一只雄山鸡昂脖立在箱子上,微微侧着脑袋,亮亮的眼睛斜睨着我们。雄山鸡颈下,一只雌山鸡与它相偎而立,小小的脑袋略略低垂,头侧向内,似要帮雄山鸡啄顺羽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山鸡这样温馨的场面,见惯了的,只是某只山鸡受了惊吓,蓦地从草棵子里扑棱棱飞起来了,还惊慌失措地打嗝般地叫着。它们的飞翔向来不轻盈,总是整出很大的动静,翅膀拍的啪啦啪啦响,腾起来,坠下去,又腾起来,坠下去,哪怕是些微的动静,都会让一群藏匿着的山鸡惊慌起来。可是,眼前的,立在箱子上的一对儿山鸡一点都不惊慌,它们不怕干干硬硬的灯光,不怕一群少年冒冒失失撞进门来闹出的声响,它们如入无人之境,公然示爱。皮肤黄白的男子优雅地斜靠在桌子边,嘴角含着微笑欣赏一群少年诧异的神情,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朋友们,去摸一摸它吧!”
我,伸出手去,轻轻的,从雄山鸡的头部向下,抚到它的背部。它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不躲避,羽毛蓬松、柔软、伏帖,似乎,还有温度。雌山鸡始终不抬头,它固执地盯住伴侣的颈脖,想找出哪怕是一丝儿羽毛凌乱的地方,然后,帮它理顺。它俩一起脱胎换骨了,再不像从前那样胆小如鼠,而是两只高贵的、矜持的、坦然的大鸟。我旁边的少年,把它俩高高举起来,它们毫不惊慌,依旧在高处镇静示爱,它们的爪,被固定在一截木头台座上,那段木头很原生态,也很精致,几乎不见被修饰的痕迹。皮肤黝黑的男子走到我们身后,把手放在我和少年的肩上,还是以前那样温和抒情的诗人口气,他说:“我的小姑娘,瞧见了吗?它们择良木而栖,美永恒了,爱也永恒了。”
硬邦邦的灯光下面的桌子上,躺着另外一只雄山鸡,它的眼睛半睁半闭,暗淡无光。皮肤黝黑的男子把一些工具摆放在桌沿的白纸上,温和清晰地向我们介绍:剪刀、解剖刀、镊子、毛笔、针、脱脂棉、铅丝、尼龙线、石膏粉、防腐剂、保险刀片。他有条有理地摆放好工具,不断地调整工具的次序,他手底的那几样刀具铮亮冰冷,反光硬生生的。他微笑着环视我们一圈,像外国人那样耸着肩膀,指着纸盒里装的灰白色粉末说:“最关键的是防腐剂,否则,再精美的作品也会臭掉,或者,被虫子吃掉!”他回转身瞧着放在箱子上的山鸡爱侣,夸张地皱着眉头,“所以,要格外注意防腐剂的搭配比例,硼酸50%,明矾30%,樟脑粉20%,对,就是这样,多么完美的搭配!”
他小心的将躺在一旁的山鸡抱起来,轻轻地仰放在桌面上,山鸡的头软软地侧向一旁,两条僵直的腿由羽毛里无助地伸出,翘在空里。他向山鸡饱满丰盈的胸部吹了一口气,柔软的胸羽像花一样绽放开来,他用毛笔蘸了水,把羽毛向两边刷开。他按了按山鸡胸上的龙骨,解剖刀由龙骨之间向下划下去,停下,开始用刀向两边剔开皮肤和肌肉之间的结蒂组织,那些薄薄的黏膜被撑开并划破,嘶啦——啵——他放下解剖刀,岔开的手指由皮肤下探进去,一点点撑起,一点点纵深,他小心而轻柔的样子,宛若抱了一个小女人小小的裸体。皮肤黄白的男子站在他对面,一手抓了石膏粉,一手抓了防腐粉,伴随着他的同伴的进程,交替不断的将这些粉末撒到撑开的皮肉之间去,刚刚渗出的血迹迅速被吸收了,他就像个惯于消除罪证的老练的阴谋家,从容,紧凑,配合默契。
剥离到山鸡眼睛那里的时候,皮肤黝黑的男子停了下来,长吸一口气,定住不动。皮肤黄白的男子手脚麻利地拿起镊子钳住山鸡暗淡柔软的眼球轻轻一扯,眼球被拽了出来,夹扁了,连暗淡的神气也看不出了。他转而用方才的凶器撬开山鸡的喙,用手指撑住了,镊子探进去夹住舌头,又是用力一拉。放下镊子,他迅速换了剪刀,由枕骨上的孔那里伸进去,剪刀微微打开,缓缓转一圈,枕骨上的孔变大了。接着,他用缠了棉花的竹签由孔里伸进去,一点点地剜、蘸、转,白白的脑浆被裹带出来,山鸡小小的头颅里很快就空了。最后,他还是没忘记消灭罪证,把石灰粉和防腐粉从那空空的颅骨里灌了进去。
做完剥离、剔骨、挑腱、清头几个环节后,两个外来人如释重负,他们开始整理已经准备好的用棉絮缠过的支架,把只剩下骨架和皮羽的山鸡穿好架起来,然后,打开一瓶乳状的防腐剂从山鸡的头颅开始刷,刷得非常细致,换了三次不同型号的毛笔。最后,他们开始填充,用了棉花和锯末,山鸡软耷耷的身体一下子饱满起来。皮肤黝黑的男子微笑着转过头来,手里捏着一颗珠子,他说:“我的小姑娘,瞧,这是你画的那颗珠子,你的珠子会让它重生的!”说着,他很快用铅丝将珠子穿起来,放进山鸡空空洞洞的眼眶,调整好珠子的角度,那颗假眼正对着我,我描画上去的那点黑漆洞若观火地凝视着我。
房间里又明亮又安静,我们这群年方二八的少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们为山鸡做完缝合和整形,两个外来人像艺术家那样,远看,近观,不断调整他们作品的姿势,间或争论几句,再进行调整。
我们没有跟两个外来人道别,鱼贯着出了门,进入林场招待所院子里的黑夜里。身手矫健的少年们攀住漏花墙的砖牙,身体一提,升上去翻过墙去。我站在招待所院子里,黑黝黝有如夜空一样的失望席卷了整个身体,头一次感到所谓花季所谓豆蔻的虚妄。我走到漏花墙那里,跟我打赌的少年的眼睛镶在镂空十字里,凝视着我,我满含着泪水靠近那个十字,将脸贴在冰凉的砖头上啜泣起来了。少年的左手从漏花墙的镂空十字里伸过来,抓住我的右手,他的左手又热又湿。我哭泣着,把左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手掌里,他的右手也又热又湿。
什么能替换掉那夜那样令人绝望的忧伤呢?青涩不解其味的爱就这样莅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