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记
(2014-08-14 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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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跪着的讨薪者
她们如同幽灵闪过 在车站
在机台 在工业区 在肮脏的出租房
她们薄薄的身体 像刀片 像白纸
像发丝 像空气 她们用手指切过
铁 胶片 塑胶……她们疲倦而麻木
幽灵一样的神色 她们被装进机台
工衣 流水线 她们鲜亮的眼神
青春的年龄 她们闪进由自己构成的
幽暗的潮流中 我无法再分辨她们
就像我站在她们之中无法分辨 剩下皮囊
肢体 动作 面目模糊 一张张
无辜的脸孔 她们被不停地组合 排列
构成电子厂的蚁穴 玩具厂的蜂窝 她们
笑着 站着 跑着 弯曲着 蜷缩着
她们被简化成为一双手指 大腿
她们成为被拧紧的螺丝
被压缩的塑料 被弯曲的铝线 被剪裁的布匹
她们失意的 得意的 疲惫的 幸福的
散乱的 无助的 孤独的……表情
她们来自村 屯 坳 组 她们聪明的
笨拙的 她们胆怯的 懦弱的……
如今
黑色制服的保安 锃亮的车辆 绿色的年桔
金灿灿的厂名招牌在阳光下散发着光亮
她们跪在厂门口 举着一块硬纸牌
上面笨拙地写着“给我血汗钱”
她们四个毫无惧色地跪在工厂门口
她们周围是一群观众 数天前 她们是老乡
工友 朋友 或者上下工位的同事
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四个跪下的女工
她们目睹四个工友被保安拖走 她们目睹
一个女工的鞋子掉了 她们目睹另一个女工
挣扎时裤子破了 她们沉默地看着
下跪的四个女工被拖到远方 她们眼神里
没有悲伤 没有喜悦……她们目无表情地走进厂房
她们深深的不幸让我悲伤或者沮丧
仇容
受伤的指头 梦想 纱布 职业的疾病
泪(疼痛折磨着她的哭泣)花白的头发
生茧的手和蜷缩的身体 一颗麻木的心
松散的骨头疲倦的肌肉 阴暗的出租房
她摊开潮湿的被子 生活的阴冷与霉味
她眼里闪烁着迷茫 窗外低矮的出租房
与宽阔的工业区 灯火明亮的电子厂
苯味的车间 躯体里毒液侵蚀她
她越来越缓慢而麻木的肢体 像阴影
吞噬她 她无法感受的黑暗和苦难
贫穷 卑微 她不再年轻 没有十七岁的儿子
那样盲目 剩下听天由命式的平静
更多时候她像一棵草在大地上绿着
像螺丝钉在机器运转着 她已衰老 磨损
眼前的天空越来越低 一直压着她的躯体
她不明白贫穷生活的根源 她埋怨自己
这生病的身体 老花的眼睛 抖瑟的
手指 她像一只胆怯的老鼠 从小小的
深深的洞口窥探生活 十六年前
留下一岁大的儿子来广东 电子厂
五金厂 玩具厂 鞋厂 和丈夫在一起
那年她二十三岁 三十四岁 她有过一次
生育 畸形胎儿 早产 死亡 原因是她
身体里有太多毒素 也许是五金厂留下
或者电子厂 玩具厂……她不知道
也无法弄清楚 三十五岁之后 她觉得
身体越来越差 一些伤口在看不见的器官里
裂开 病与泪 十四岁的儿子留守江西
不上学去网吧 没人能管住 她与儿子之间
是每月几张薄薄的钞票 过年短暂的相聚
一根电话线 十六岁儿子来这边
跟丈夫在电子厂做工 儿子跳槽 不服从主管
失业 换厂 丈夫在电子厂做搬运工六年
上班 下班 用微薄的薪水养活她及家人
她不明白将来 也无法眺望将来 疾病
还在躯体生长 泪已流干 剩下
手 脚 心 肌肉 眼 血以及骨头和灵魂
在衰老 干枯 将伴随她一起死亡
崔俊贞
一棵瘦弱的草 站在水泥地哭泣
风吹 它摇晃 她蜷缩在工厂门前
哭泣 连她的哭泣也变成了风
这个来自云南的女工 两个月前
她举起伤残的手指 像一位功臣
她跟人说这节手指被工厂里的机器
咬掉了 我看着她的半根手指 无名指
从第二个关节起 生生断掉 残缺的
手指像无声的隐喻 现在她不明白
为什么会被炒掉 “我把半截手指
留给了工厂 没有去法院告老板”
“现在老板居然炒掉我 太没有
良心”她趴在墙角抽泣 颤抖的身体
如此的瘦小 工业区的高楼下
厂房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吞食掉
董卫平
虚弱的身体不断生病 疼痛
发烧烫红的脸如此孱弱 疾病中
获得稍许同情 “她病了
你照顾一下”管理员低声对
工位另一个员工说 微弱的同情
让她感受到来自异乡的温暖
她咳嗽 呼吸也弥漫出一股
铁锈的味道 她萎靡不振
但是她的眼神里依然有着
乡村少女的温驯 低头的
羞涩 微笑 躲避拉线异性工友
她用烙铁将锡线焊接 在晶片
光泽间 她会谈论云南
树木与山里 果实与花朵
同事们向她传授人生指南
她默不作声 她简单 朴素
多少次被组长训斥 我看见
她转身抹眼泪 她喜欢读书
杂志或者郭敬明的小说 她自卑
很胆怯 她告诉我 她有痛经
那几天 她被疼痛憋红了脸
她不敢请假 她说拉长不会批准
她忍受着锡焊的味道 与痛经的
折磨 她说她开始不习惯锡焊
想呕吐 现在已适应 她无声地
承受异味 加班……发工资后
她满怀喜悦寄钱回云南 或看到
电视里中国奥运夺冠的狂欢 报纸上
宣传国家的发达……她因此激动
猛烈咳嗽……一股腐烂的铁锈味
在她孱弱的胸口涌动
旭容
人生在无意义中被虚妄出无数意义
面对死亡灰暗的失败 尽管这样
我依然对生命充满辉煌的敬意
是它 让我目睹尘世最奇妙的风景
我读这些女人的命运 或者我自己
工业蛀空的肉体与灵魂 我们
过早失去自身 被消解在现实中
剩下疾病 断指 伤口残存时代的记忆
我写下这些句子时 你苍白的面容
呈现身体的孱弱 头昏 心悸 呼吸如此
艰难 你慢慢适应工业时代
带来的病痛 胶水 苯……在血管纠结
可怕的不是肉体的疼痛 来自社会的疾病
无数与你相同命运的人 她们不知
病根 从别人的城市回到自己的乡村
饱受疾病的折磨 默默死去 成为无声的部分
工业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呈现虚荣的风景
社会还沉醉于无法诠释的繁荣 你拖着
衰弱的躯体 从工厂到职业病鉴定中心
到环保中心 到劳动部门 你忍受
社会与身体双层疾病的折磨 药片
在你的血管里流动 它暂时扼住疾病的咽喉
社会的疾病仍在继续溃烂下去 从一种病痛
到另外一种病痛 它们让你更清晰地
看清楚人生的真相 的确 这些令人愤怒的
病痛 真实得让人无话可说 但是你必须
找出身体的病根 我看到你孤独的眼神里
最真实的光亮 疼痛已经够多了 我们不能再
糊涂地疼痛 “多少人到死都得不到职业病的鉴定”
它比蜀道更难 我们都是来自蜀地 在曲折惊险的
山道间感受命运 从“不予受理”到“开胸验肺”
我充满着难以抑制的疼痛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