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记
(2014-08-12 11:52:53)王海燕
涂上道德与伦理的箭簇从你的肉体
穿过 它们的尖锐无法将你刺伤
人生不断滑向某种悖论中
意外的事情出乎自己的想象
用老套的故事来约束新意
你不断更换男性 不停地
给远方的丈夫倾诉思念 给家乡
邮寄母爱与孝心 愧疚不能束缚
出轨的肉体 像意外的邂逅
也像不期而遇的雨季 酸涩而灰暗
事实上 更像屋后的苔藓
在阴潮的体内生长 如同春天的树木
种子 欲望 道德 爱 怜悯
它们被命运隔得如此远——你深爱
却不断背叛 肉体中沉睡的野兽
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挠着孤独的心灵
将所有道德的栅栏抓烂 “最后一次”
你不断告诫自己 终就不是最后一次
你不断选择离开 从中山到深圳
到东莞 再到惠州 从五金厂到电子厂
到塑胶厂 十年了 你孤零零漂着
像无根之萍 在欲望的池水荡漾
丈夫在另一个工厂 一月难见一次
女儿在千里之外 每次背叛
你都会想起他们 顿生愧意
你不断回忆平淡却美丽的家庭
在中山打工四年 从相亲到结婚
十六天时间 然后各自回到工厂
生子 休息半年 再次返回
深圳三年 因为声名狼藉离开
东莞两年 因为声名狼藉离开
惠州一年 也将声名狼藉……
每次离开 所有拉线组长都叹息
“又走了一个老实的熟练员工”
你说不清为什么十年辛苦的工作
没有一个能安顿疲惫的内心与灵魂的家
“一切命中注定” 你继续与丈夫与孩子
各在一方 思念与爱也终就不能
解决肉体伸出的毛茸茸的爪子
龚琼
许多美好时光不过是梦幻
你无法原凉 “我背叛的只是
无法控制的肉体 灵魂永远属于你”
或者是“我是正常的男人 也有
肉体的正常欲望” 二十五岁
小孩三岁 在东坑镇某个
五金厂的啤机台 十五天假期与
解散的婚姻 现实对于你
不断地缩小 仅剩女儿的问题
生活从来不是绝对 总会留下
一扇小小的窗口与光明
一场无法捉摸的游戏 像铁路公园
那段废弃的铁轨 火车沿着别的
轨道奔驰而去 “不能被
别人的手操纵” 你在日记里
写下这样的句子 人生不能没有
梦想 婚姻终归是女人玫丽的未来
意外也无法提供新意
命运并非你的本身 更多时候
它像被上帝封存在暗处盒子里的秘密
失败的婚姻从来不是地狱 或者
“更像命中注定”——命中?
它又是什么 或者又将把你带往何处
你从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你只知道每天一万四千个孔的数量
工资一千两百四十块 河南乡下的
女儿 偶尔有人说起相亲或者
下一次婚姻 它们构成你的全部
你厌倦了不自主的日子 二十七年的
丈夫 家庭 儿子……对于现有的
一切
婚姻只是一场骗局 这么多年你还
如此认为 肉体的生活与灵魂的生活
被迫分离 贫困 闭塞
让你丧失想象的色彩
灰暗阴郁有如贵州的深山 很多
与你同样不幸的女性 被迫慢慢
适应命运带来的不幸 你将爱与梦想
藏在内心最隐蔽处 它们像枯涩的胡杨
等待水滴
在三十多人的五金厂 他来自
四川 矮小 瘦削 一米五的个头
七十多斤的体重 有过一次无法
说清楚的婚姻 一个小孩过继给
没有子女的兄弟 独身 你来自
贵州 身高一米六 体重一百三十多斤
已婚 没有结婚证 丈夫
一儿一女 都已长大……一对恋人
出乎所有人想象 尽管我能
接受各种各样的爱情背叛 但从你臃肿的
身体里溢满出的爱与背叛 仍出乎
我的意料 它决绝而坚韧 像尖锐的
石头刺向我固有的观念与道德
我曾阅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
女性雪崩般冲动的本性与激情似乎与你
有太大的距离 我已习惯于对中国
中年妇女的看法 对生活忍受 热爱家庭
而你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跟他
回四川简阳乡村 种地 收割庄稼
像许多中年妇女一样 爱情对于你
是一种奢侈 生活会从暗处伸出手
捉弄我们 啊 这就是不可测的命运
他 死于一场莫名的疾病 没有任何
征兆 你在四川 独自一人 下落不明
许爱群
在男人面前 她如此孱弱
婚姻 爱 谎言以及一小块馅饼
让她成为比她大八岁外地男人的妻子
老光棍汉 懒惰 贫穷 三间要倒的
茅草屋被秋风吹瘦 漏在床上的雨滴
他懒得用盆接住 他打牌抽烟喝酒
在你的身体留下伤痕 你逃
跟村里建筑包工头 上新疆 下昆明
修路 造房 在东莞的某个工地
你举起铁锹 将其插进泥沙 沙与铁
碰撞 像你 瘦弱而松散的身体
如铁锹嵌入散沙 被磨亮或者
磨损的生活变成了生存 五岁的儿子和
八岁的女儿是铁锹的木柄 他们支撑着你
弯腰 躬身 扬起一家的重担
生活本身就像泥沙 不停地翻来翻去
最后都砌进时间的墙 在铲与扬之间
像翻动的日子 铁筛子不断将往昔漏下
剩下粗石子硌得你隐隐作痛 在男性的世界
你像苦涩的沙被男人的眼神之锹翻来覆去
脸上淡淡的笑隐匿着你的无奈
夜晚工头汗味的身体在你的身体上蠕动
尽管你已习惯他的气息 这些年
他带着你闯南走北 你没有泪 苦涩的咸
在你的身体里弥漫 他躺在床上跟你说话
两个寄住在他家里的小孩 帮你照顾小孩的妻子
她们在四川乡下的生活 你们的交谈
如此平静 像两个亲人 他妻子如此说
“你在外面帮我把他看好 跟你我放心
两个小孩我会帮你照顾好”她拿过电话
跟她交谈 又跟两个小孩唠叨
然后对他说:“明天 我要去番禺监狱看看那个
死鬼”那是你的丈夫 抢劫入狱 八年徒刑
龙美红
七年的婚姻 并没有如父母想象的那样稳定
它四壁松动 原本理想结构也摇摇欲倒
像一台可以预见马上要报废的机台
尽管你将螺丝一再拧紧 滴上润滑油
它注定磨损 相隔两个镇的距离无法保养
未来在亏损中 它像锯齿植物
将你的手指割伤 时间在工卡上剥落
从1998年到2007年 将你的青春卡住
从五金厂到毛织厂 从毛织厂到玩具厂
从流水线到卡座 你给自己规划出
一种谦逊的将来 对过去你有莫名的
恐惧与惊悚 比如暂住证 比如收容
比如荔枝林的墓地 黑夜屏住了呼吸
反锁的出租房……它们饱含政府的威严
你如此胆怯 时间无法喂养
迷茫与黑暗 你上班 劳动根本无法
慰藉内心 你无法用它对未来
有所期待 打工仅仅只是打工的本身
“广东挣钱广东花”你在工卡上
来回滑行的生活 未来一片空白
没有感觉 也没希望 每月的工资
从三百二十七块涨到两千二百四十六块
少半截的小拇指 赔偿了七千四百多元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 你已忘记 它曾经
呻吟 流血 如今剩下的只有疤痕
你经历 感受 体验 咒骂 幸福
叹息 疼 喜欢……各种形状与味道
你都已饱尝 七年的婚姻已散架
儿女一双 各自抚养一个 前夫已跟
江西女人结婚 或许不久 你将远嫁湖北
他与你同一个工厂 离婚一次
有一男孩在咸宁乡下 你不能确定回邵阳
或者咸宁 在这个生活十年的城市安家
这出乎你的想象 你依然上班
加班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绝望 迷茫与沮丧
出轨的夫妻及其他
这些年,我遇到无数对出轨的夫妻,出轨的原因很多,有因不在同一个工厂,长期分居两地而出轨,有因物质的诱惑而出轨,还有的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出轨。在之前,我总用传统的道德去评价他们的情感出轨,将她们划进道德沦丧的靶子之中,不断抨击。当我与她们深入地交流之后,才觉得自己过于简单化。海燕跟我说,每次出轨之后,她总懊悔,会责骂自己,对丈夫充满愧疚,每次出轨后,她用拼命加班来折磨自己,让自己麻木,不去想这事,但越折磨却越想这事,有时,她感觉自己会崩溃。她也想与丈夫一起上班、下班,在工厂外面租一间小房子,现实却不允许。她跟我说,她觉得自己有点下流,经常想那种事情,每次想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要控制住,却越想。她感觉身体里似乎潜伏着一头野兽,每到夜晚,那头兽便会跑出来折磨她。在这种自责与出轨的战争中,她痛苦而疲惫。我们的交流中,她会一次次地跟我解释“但是爱与思念终就不能解决肉体的需要,我们长期分居两地,我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有需要。”
这些出轨的夫妻,他们中间有的婚姻进入了“冷战”,有的解体了。一个家庭解体后,受伤害的往往是孩子。去年,我跟一个在工厂做人事的朋友交流,说起现在工厂的流水线工人,90后的工人增加,工厂人员的管理越来越难。她不断埋怨90后的工人难以管理,太自我。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主要是成长环境。后来,我和她对她们工厂三十几个她认为难以管理的90后工人进行了调查,结果有百分之三十五的90后工人生活在父母婚姻破裂的家庭,有百分之八十的90后工人从小就没有跟父母生活在一起,要么跟爷爷奶奶生活,要么跟外公外婆生活,或者跟其他亲戚邻居一起生活,一年跟父母呆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背景,差不多都是农民工二代,从小生活在破碎家庭,与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什么交流。读书时没人管,与父母缺少沟通,他们旷课去上网,或者打架,早恋,辍学……大部分人只读到初中,有的初中没有毕业便辍学,跟随父母来广东打工。我和朋友做这个调查的时间是09年下半年,这群工人才十七八岁。他们中间只有一个小孩读到高中二年级才辍学,有十个孩子初中毕业后,进了职中技校,读一年私立职校就出来打工,大部分初中毕业就出来,还有几个初中没有毕业,先在家里浪荡两年,等办到身份证后,就出来了。
从夫妻长期分居,到孩子长期得不到父母之爱。当社会以一双“无形的隐性的暴力之手”将家庭中的夫妻关系扭曲,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扭曲……他们充满暴唳的自我情绪会不会成为另一种暴力将我们社会的秩序破坏,当我面对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我常常感到一阵寒冷,它来自我内心的深处。现在,面对数以亿计的农民工,他们注定还要过着家庭成员长期分离的状态,对农民工二代来说,他们依然会在物质上和精神上过着漂泊的生活。
当工厂主不断抱怨员工越来越难以管理,当我们的社会学者抱怨犯罪年龄越来越小,社会秩序越来越差,或者监狱里的人越来越多之后。我们做过什么,我们的社会为这些孩子的成长提供了怎样的环境,当一对夫妻在工厂做了十几年,他们依然只能领着微薄的薪水,他们仍然不能在生活的地方安居乐业,他们还要忍受夫妻长期分离,忍受着与孩子骨肉分隔,他们还必须生活在没有家庭伦理的工厂集体宿舍……我无言。
这么多年,在这片土地上,诸如富士康这样的中型企业已成长为巨无霸的企业,我看到一批批员工不断用青春浇灌着它的成长,这些渐渐老去的员工依然无法在富士康所在的城市安居乐业,他们被无情抛弃,只能回到贫穷的乡村,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