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麻岭
我认识的这个南方海洋边的村庄
我在它的身上行走,走过了许多年
荔枝林下,看见屋舍,楼房,厂房
灯光下外乡人与毛织厂的姑娘
规划土地上的荒凉,它的街道
五金厂,商店,或者一只不知名的鸟只
山冈上的榕树……我都把它们唤着黄麻岭
来来往往的打工者,本地人
开花落花的水仙,停停走走的车辆
我都把它们唤着黄麻岭,我看见自己
在它的身体上生长,根越来越深地嵌入
它水泥地的躯体里,我在它的身体上
写下诗句,青春,或者一场平庸的爱情
我有过尘世与悲哀,贫穷的生活中
她们的那根不肯弯下来的骨头
多少年了,我看见这么多她们
来了,去了,就荔枝间的叶子一样
老了,落下,整整六年,我都在这个
村庄里观望等待,看她们是怎样地从远方来
又回到远了,多年以后,我还看见她们
就看像看见现在的情形,背着沉重的行李
与闪亮的希望来到黄麻岭,带着苍老与疲惫
回去,多少年了,我一直活在她们中
唯有在离别握手那一瞬间,相互温暖着
如今我已远离,远离它落日凄迷时
五金厂的平和与沉静,远离模糊的泪水间
凤凰大道上一排排沉默不语的灯盏
方向
时光之外,铁的锈质隐密生长
白炽灯下,我的青春似萧萧落木
散落似铁屑,片片坠地,满地斑驳
抬头看见,铁,在肉体里生长
仿佛背对我的荔枝林,有风摇拽
花草弄影,多少铁在图纸间老去
它们随着运货车远去的背影
模糊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这些铁
这些人,将要去哪里,这些她,这些你
或者这些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与迷茫
在车站,工业区,她们清晰的面空
似一块块等待图纸安排的铁,沉默而
她们头顶,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
留下低鸣,与我内心起伏不断的惆怅
向南的窗口,我看见她们
在走着,不由自主地,朝着广阔的工业区
她们弯曲的身体,让我想起多少年前
或者多少年后,在时间中缓慢消失的自己
我不知道的命运,像纵横交错的铁栅栏
却找不到它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
机台
五金厂的机台上停着我数年时光,一百米远的仓库
或者两百米的银湖公园,凤凰大道的路灯照亮数百年的
古老祠堂,荔枝林间,群鸟低低擦过我们的头顶
黄昏低过齿轮间的铁片,我目睹时光正沿着切割机台的
锯齿间流逝,啊,那些光阴,已塌陷,一年,两年,三年
它们在雨后露天场上的铁锈间或者模糊不清的图纸间
我把自己安放在不停运转的机台上
五金厂贫穷的黄昏,我闪着白银样光芒的青春
即将上升的月光与星辰,我在机台上为自己的爱情
开着一扇小小的门,二十一世纪五金厂的女工
她的爱情不需要玫瑰,从绿色开关或者白色合格单上
辨认爱情的色彩,声音与气味,鸟儿从向南的窗口飞过
我的生活朝着向北的方向移动,马车远去,空气流动
五金厂,喘着气的机台上摆放着我五年的生活……它们
在黄麻岭的某一个角落沉默,一直沉寂,无人认领
我曾经有过……一次又一次爱,过失,它们去了远方
不再回来,像穿过黄麻岭的河流,它们早已入海
我还站在五金厂的机台前,眺望有过的诺言
爱,青春,它或许会在哪一年,乘着一辆公车来临
收拾好我留在这里的白天与黄昏,黎明,啊
那时,我将是另一个人,看朋友,渐渐离散
看时光,正沿着凤凰大道返回到泥土之中
炉火
在3000度的炉火中,我听见钢铁的预言
它说着的快乐与忧伤全都在炉火中燃烧
焰火照亮的爱情让我彻夜难眠,在它的光亮中
我会低声说着,沸腾的炉火,烧尽我的青春
我不想它让时光来剐削,那样的疼痛在镜子里
我说,烧尽这些纸上的诗句,这内心的激情
我
做既不思考也不怀念的铁
抛弃一个流浪者的乡愁、回忆和奔波的宿命
但是那块淬火的铁掉在地上,又被浇上冷水
它们发出细小而绝望的声音
多象我的青春落在异乡的声响
风中
如果从海洋吹来的风更大一些,生活的咸味更浓一些
那个在风中追赶的铝罐的老妇人,她奔跑的脚步
象风,从四川内陆到广东的海洋,蹒跚、忧郁、坚定
生活的咸味在风中越来越浓
这个叫田建英的拾荒者,她咳嗽、胸闷,她花白的头发
与低沉着的咳嗽声一同在风中纠缠,一口痰
吐在生活的面包上,带血的肺无法承受生活的风
吹打。尖锐的鸣叫,她吐出的生活
晾在路上,让一辆开往四川的车载着
1991年她来这里,背着五个孩子和一个病重的丈夫
那天她34岁,跟村子里的小姑娘,她在出村的风中张望
泪水,打湿露珠和麦子上的光芒。1996年,她回乡
带来了辍学的老大与老二。1999年再回去
将全家搬到了这个叫黄麻岭的村庄。她说,那时她见到了
新世纪团圆的月亮。2001年老大在深圳吸毒贩毒进了监狱
老二去了苏州,老三、老四各自有了家,在云南湖北
丈夫嫖娼,染上性病。老五在酒店出卖肉体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变,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
四天去一次废品站,在风中追赶铝罐
有时低下头,想念一下还留在川东的亲人
灰烬
我爱过的和恨过的人,他们移动
下午的暮色和铁钉上的时光
生锈的,疾病的,饥饿的,他们
婚礼的岁月,黑暗中莫名升起飞鸟
它的尖叫,铺开虚弱的乌云
铺开巨大的机台,你的年龄在切割着
焊接着,像那些幸福的塑料制品
在清凉中诞生,又灰烬着
表达
过去的时光,已不适于表达
它隐进某段乌青的铁制品中
幽蓝的光照亮左边的青春
右边的爱情,它是结核的肺
吐出塞满铁味的左肺与血管
她像一株衰老的植物,在窗口
从灰色的打工生活挤出一茎绿意
拥挤,嘈杂的疲倦,她弯曲捡起
半成品和手工制件,偶尔的交谈
与长时间的沉默,剩下机器的轰鸣
多少铁片制品是留下多少指纹
多少时光在沙沙的消失中
她抬头看见,自己数年的岁月
与一场爱情,已经让那些忙碌的包装工
装好……塞上一辆远行的货柜车里
小小的落日,也有着铁片样的疼痛
它卷曲暮色,卷曲起荔枝林里微风
它蓝色的火焰在炉火中烧着
在轰鸣的机台上缓慢的移动
它笨拙地穿过我油腻的手指
在金黄色的牙针投下准星
它的背后,站着多少杂乱飞舞的灰尘
犹如这铁制品的背后,站着
多少人:郑小琼,李燕,刘水平……
然后她们像一些灰尘一样在背后跳动
落日里,我们看不清哪一颗灰尘
我们对尘世的爱……如此的缓慢
更多的……她们隐入了人群
她们从四面八方来,又将回到
四面八方,剩下你,我,她……
挤进了这潮水般的人流中
我们就是在光线中微微颤动的灰尘
正被什么东西推动着,缓缓走进黑暗之中
工业区
白炽灯亮着,楼房亮着,机器亮着
疲倦亮着,图纸亮着……
这是星期七的夜晚,这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月光亮出了一轮空白,荔枝林中
清风吹拂着体内的素白,多年沉默不语的
安静,常绿草丛里虫鸣,一城的灯火亮着
工业区里,多少方言,多少乡愁,
多少微弱与单薄置身其中,多少月光照耀
星期七的机台与图纸,而它在上升着
照着我的脸,慢慢落下来的心
多少灯在亮着,多少人在经过着
置身于工业区的灯光,往事,机台
那些不能言语的月光,灯光以及我
多少渺小,小如零件片,灯丝
用微弱的身体温暖着工业区的繁华与喧哗
而我们有过的泪水,喜悦,疼痛
那些辉煌或者卑微的念头,灵魂
被月光照耀,收藏,又将被它带远
消隐在无人注意的光线间
歌唱
在炉火中歌唱的铁,充满着回忆的铁
它的低音或者高音,疼痛而尖锐的生活
它的方言披着春天的炉火与秋天的雨水
这烙红的光泽,让生活慢慢的磨损
熄灭,那个在炉火中坐着的年轻人
唱着歌谣,她看见落日正从炉火间
走进工业区楼群的车流间
在它宽阔的明亮中,有着我的忧伤与眺望
也有着铁绝望的哭泣
我的悲伤在落日中坚定
我的歌声像低声的流水穿过
剩下,一桶白色的希望在火光里晃动着
月光里楼群、霓虹、犬吠、车辆、荔枝林,以及
相伴三年的五金厂的炉火,一个哑语的拾荒人
他孤独而单薄的背影,圆脸细眼的老板
油腻腻的工友手掌(苦涩而微笑的生活)
扳手、线切割机、啤机、电线、铁剪
伫立门口开花的植物,断残的手指
在冰冷的模具上逝去的青春与爱情
偶尔望见大街上一群背着行李的外乡人
她们来来往往,她们年轻的微笑
多象三年前的自己啊,一双眺望未来的眼睛
我是这样生活在异乡的村庄,只有在深夜
在捆死在开发这棵树上的耕地的荒凉中
传来两三声古典的蛙语与虫鸣,我才发现它们
和自己一样,一年一年的活在不由自主的流浪中
坚持
每一天海风都会吹着这屋子
它里面的书本、时钟、电脑
粘满爱情气息的被子
散乱的诗句、无数个乍现的念头
或者寓言、童话、来不及揭露的谎言
流逝的岁月的味道、乡愁……
全都有让它吹拂着
那边卖水果的河南人坚持每一天叫卖
工地的小工坚持每一天歌唱
荔枝林坚持生长,五金厂炉火坚持点亮
生活坚持疼痛和美好
它说:每一天你坚持把自己交出来
风吹
风吹,他们在道路上颤抖了一下
风吹,他们给回忆与眺望加上一件衣裳
风吹,他们行李背包里的辛酸与贫穷
风吹着,这个叫黄麻岭的南方村庄
风吹着,那些五金厂玻璃厂制衣厂
风吹着,这些湖南人湖北人四川人以及本地人
风吹着,她,或者他们,
在这个黄麻岭的村庄,象一首老了的歌曲
他们在不同的风中翻唱,老去
只剩下缓慢起皱的皮肤、骨头、毛发
他们迎着风走过,带着打工这么多年留下脚印
坚定地朝着风刮来的方向
她们
我不止一次写着她们,背着行李
从车站码头不断地挤向这个叫黄麻岭的村庄
没有人会问起她们来自哪里,又将落宿哪里
她们丢失了姓名,籍贯,年龄,她们在这里
只是一个数字或者流水线上某个工序的名称
她们就这样,在别人叫唤中磨亮着自己的青春
我不止一次写到她们,北妹、打工者
她们在五金厂的机台、电子厂的拉线,以及
神色暧昧不清的酒店、发廊——
她们的恋爱因为奔波迅速的撤退,剩下
渺小,陈旧的孤独,在倾听,询问
她们的乡愁、疼痛、回忆,让南方的阳光
熔化,她们有过的期待消隐,她们不断
把曾经梦想拧进现实中,她们无奈中回去,
更多的她们还会因为没有选择而重新来临
抵达
茂密的细细雨像秋天的感冒连绵不断
自己二十年的时光站在异乡咳嗽
2001年9月23日,一个温和的下午
感冒的鼻子象隔壁刘德华的歌声一样剧烈
清水漂洗着内心的诗歌
三片感冒药让家书撞倒在地
还需要多少时光才能抵达梦境
还需要多少风雨才能放弃理想
奔波的生活像细雨一样淋着肉体
它转身、聆听,散落窗口的咳嗽
突然让命运的痰呛住
火车
我的体内收藏一个辽阔的原野,一列火车
正从它上面经过,而秋天正在深处
辛凉的暮色里,我跟随火车
辗转迁徙,在空旷的郊野种下一千棵山楂树
它们白头的树冠,火红的果,透出的仁爱
与安宁,我知道命运,像不尽的山陵,河流,平原
或者一条弯曲的河流,它们跟在火车后面低低的蠕动
远近的山头站着衣裳褴褛的树木,散淡的不真实的影子
跟着火车行走,一棵,两棵……它站在灰茫茫的原野
我对那些树木说着,那是我的朋友或者亲人
产品叙事
一是从弯曲的铁片开始,从村庄、铁矿、汽车
轮船、海港出发,丢失姓名,重新编号,站在机台边
二是弦与流水线,悸动的嘶叫,疼痛在隔壁,铝合金
图纸,面包屑,线切割机,熟悉的汗水,塑胶纸箱的
欢乐与悲伤,三是白炽灯下苍白的脸,工卡、弹簧、
齿轮、卡边、冲压的冷却剂、防锈油,沉寂的加班
四是证件,合格形状、外观打磨、3000度的炉火抽打
冷却、热处理的加班费,或者炒鱿鱼的雨滴,左交右错的
身体在沙漏中呈现,五是暂住证、健康证、未婚证、流动
人口证、操作资历证……它们排队,缄默着,压着一个
蛇皮口袋跟疲倦的脸,六是锣钉、苍白的青春手臂,欠薪
罚款、失调的月经,感冒的病历、凋落的眼神,大海辽阔的
乡愁、吊灯里躁音,漂流在远方城市和河流上的工资单
七是方言的机器和宿舍,湖南话在四川话的上铺做梦
湖北话跟安徽话是邻居,甘肃话的机器咬掉了半截
江西话的手指,广西话的夜班,贵州话的幽暗,雨水淋湿
云南话的呓语和河南话的长裙。八是线形的油条,块状的
方便面,菜汤里城市的形状,铜质面具,挂钩,合格单
一块五毛钱的炒米粉,辣椒酱,色素香味剂的可乐
九是伏在故事与童话中的爱情,同居的出租房,没有钥匙
的门,上铺的铁梯子,医院的消毒水,避孕药,分手的泪
腐蚀的肉体,没有根的爱情誓言,十是回乡的车票,一道
门或者坎,洛阳纸贵或者身份来历不明的车票,挤在过道
厕所,踮着,压着,你一直想在车厢或者世界找个位置
好好活着,爱着,老去
我对万物敬畏,热爱
闪亮的炉火,不肯停下来的机台
蜿蜒而去的寒溪,背着行李的外乡人
银盆市场的蔬菜,瓜果,面条,我都赞美它们
我是一个伤感的人,不肯原谅我流逝的青春
它们在黄麻岭的五金厂里撒落
这些细密而脆弱的时光啊,它们像我
卑微却坚强,温暖着身体内的寒冷
我数着我身体内的灯盏,它们照着
我的贫穷、孤独。照着我累弯下了腰
却不屈服的命运
铁具
灰色的
巨大的钢碇辗过她绿色的梦
砰然轰鸣,摇动
弯曲的铁片跟落在机台上的夕光
她肩胛骨耸起空荡荡的下午
她有过的受孕的绿色的梦
从袅袅升起的灰色铁块穿行而过
无数块在钢锭下变曲的铁
她目睹她只被挤压的铁中的一块
沿着打工的机台弯曲,成形
在螺母的旋转中
在声光的交织间
她被生活不断的车、磨、叉、铣……
她无法拒绝那些巨大的外力烘烤与锻打
最后,她目睹自己被滚烫的钢片烙上:
合格!
愿望
我宁愿是一块来自于山间或得乡下的铁
在这里把自己安置在一张小小的图纸中
籍贯,姓名,年龄,以及那些原本卑微的
血统,出生,地域都交出来
再把自己放在机台,宿舍,大街
轧,车,磨,铣,然后切割成块状
条形,方形,做成客人所需要的模样
我知道,在铁的世界里
任何一块城市的铁不会对像来自于乡间的铁
说出暂住证,乡巴佬,和不平等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