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中,点亮的灯火照耀
这个南方的村庄,点点滴滴的路灯
温暖着异乡人一颗在风中抖瑟的心
我说的爱,铁片,疼,乡音,它们
潜伏在我的脚步声里,荔枝叶间
它们起伏着,战栗着,摇晃着,
像那个疲倦的外乡人,小心而胆怯
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小的人
像躲在浓荫下的灯光一样
我爱着的尘世生活,忙碌而庸常的黄麻岭
风张开翅膀,轻轻吹过五金厂,毛织厂
塑料厂……一直地吹,吹过冬天开裂的手掌
吹过路灯下涌出来的漂泊者的爱情
它们的情话让我在缭乱的生活中
想起闪亮的温情,我缄默的唇间
颤栗着,那些光,那些生活会漫过
我的周身,它在我的肩上拍着
“热爱着这平静地生活吧!”
雨水
乌云,它长度穿过稀疏的树影
将五金厂的黄昏铺满 它们浓重的气息
在炉火间闪耀
颤栗 我还爱着
把一块太固执的铁弯曲
坚硬的苦难与思想
我能够感受到那些充满汗水的干净的力量
在工衣的油腻中摩擦
不断用雨水洗涤着内心的悲苦的黑暗
剩下大雨过后清晰的热爱
充满了敬畏
我看见自己像一块薄薄的铁片
闪闪烁烁的光斑
我小心翼翼的孤独也正被雨水洗着
明亮而清新
有如清晨的幸福
苦难
深夜机台
灯火也疲惫得弯曲了脖子
在机台上瞌睡
脆弱的铁向着闪亮的炉火
跳着温柔的舞步,
被线切割机匀称撕开的铁
裸露出它善良的肉体
美丽的,温润的蓝色火焰
安慰着它的奔波,劳累
铁的眼泪间蜷伏着机台的尖叫
它袒裸着红盈的肉体
把自己散落在冰冷的模具间
沿着瘦小的黑夜爬着,向上目睹
工业区天空的星辰,人世间的浮云
打工者的咳嗽,在冷却中
返回宿命的形状,返回幻想的孤独
在深夜的疲倦间,将自己安放
零点,雨水
零点雨水沿着失眠的铁皮笼降临,它们像一群
羽毛篷松的鹭鸟撒下一百台机器的呻吟
零点的雨水不想睡眠,他们在机台边
淅淅沥沥地下着,钉状的,块状的,线形的雨水
贴上了标签,黄色的来自美国,绿色的来自法国
灰色的日本,淡蓝的意大利……交错着,重叠着
与我,一个四川女工,凝望,回忆,零点的雨水
跟我有相同的姓名:漂泊,它们等距离的排列
它们低声说过,图纸,电脑,零件,铁钉,它们沉默
象一个年幼的哑巴,零点的雨水,在手上,腿上
脸上,思念上,睡意上……落下,它们尖如卡钟的嘴
有着铁的肠胃,密密麻麻吞食着爱恋、青春、时间
它们是赤橙黄绿青紫,是一个寻找家的名词,雨水走着
在我的血液间,它们是一个外乡的寄宿者,从深夜梦境
飘过来,我必须伸手接住它,接住它和我的脆弱
呓语、眺望,我们在异乡的深夜,有着同样的潮湿
同样繁花似锦的童年,同样铁黑的静默,零点雨水
我与它深情的对视,交谈,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听见
十一点,次品
从炉火的次品中来临的十一点,骑着银马
从钟表上走着,它背影与蹄子的声音
是一片切割刀片的锋利,从机台的油污与
嘈杂划过,它们敏感的与每月十号的工资交谈
十一点疲倦的次品碰到我的疼处,十一点的
辛劳不够一次寒冷的罚款,一月六百四十块
的工资,二十九天班,一天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二块钱,次品:罚款十块
数字此刻是一只张牙的蝎子,它
噬咬掉了你的七点,八点,九点,十点
还有尚未来临的十二点,你的时光原来
如此纷乱的,洁净的,衰弱的……它们此刻
像一块疲倦的铁,躺在罚款的机台,
它柔软的腰身切断,镀上不再属于你的镍
十一点,次品从手指间走过,
3000度的炉火在你的心中也冷了下去
二十一点,位置
这些陈年的铁,给锈让出了位置
这些陈旧的灯,给影子让出了位置
空气给尘土让出了位置,剩下我
一个没有位置的人,写诗
在动词上奔波,在形容词上爱情,名词的
青春落在纸上,成为标点符号
爱情给欲望留出了位置,我们缓慢的生存
弯腰,妥协的漂泊,对爱、亲人、朋友
充满了愧疚,在异乡,有人游走去了远方
有人在一张工卡上睡眠
叉车在高楼中寻找位置,鲜活的灯照着
流水线的位置,她们来自湖北、湖南、江西
四川,丧失了姓名,性别,年龄
在白色的工卡的数字的位置上生存,恋爱
一些灯亮着,一个世界在消解着
一个人活着,她剩下一小片土地或者
一块墓石的位置
二十二点,爱情
十点的月亮穿上大海的睡裙在生锈的钢铁上走过
它的疼痛是穿过手指的铁屑,剩下这些圆形的
椭圆的,方块的开关操动着线切割机的思念与回忆
它们的沉默沿着干燥的面包屑跟方便面在牙床的针孔上
奔跑,此刻的爱情多象穿过针孔的钢铁,它们无法说出
也法预定它的命运,它是红色的灯,绿色的线,白色的
图纸,和这些明天不知运往何处的零件。十点钟,它
六十度的角度是从四川到湖南的距离,还是父母从反对到
支持的距离,它们此刻的凌乱胜过车间一百台轰鸣的机器
十点钟距离夜宵的方便面还有两个钟头距离,距离爱情
是二千三百公里,还是从我的夜班到他的白班的思念,
七点相遇,交班的十五分钟,他的言语温暖了三个小时,
或者是一生的快乐与幸福,十点钟的泡沫在平台上停留着
他白天的指纹染上油迹,血肉模糊,他气息的热量渐熄
剩下机台深绿色的铭牌上,他用黑色油污的手写着的
“I love your”字迹也在轰鸣中睡去。她脱下手套
用油污的手在重新写是“我爱你”,想象明天的他
微笑会不会玫瑰一样盛开,取下“made in china”的模板
早晨七点,交班
夜班的疲倦沿着没有耐心的阳光滑下一脸睡意的斜坡
一夜的时光像那些错落的钩细小的钉,打包,装进纸箱
机台上涂抹了二十五次的爱情在微笑,阳光正投影
在它辽远的未来,此刻它是一场热病,家书与电话
是庸医。七点的相遇,他目光里的湖,深遂,平静
它投出了轻柔的爱恋,他接过你手套里残余的体温
这是他一天的爱跟思念,他湖南的方言跟你四川
的杂音在七点如此的和谐,像不同品质的发声器。
在机台铭牌上那朵油污的玫瑰里共鸣,爱情只有
十五分钟的交接班,它照亮两扇缓慢开启的百叶窗
在他低头的言语中你找到生活的后花园,这日子
是一首幸福的诗,流出的是他手中油条与豆浆的姓名
九点,拧紧
一天让线切割机锯到了九点,剩下的三个小时
投进炉火熔化,九点,红色的时针在车床上轰鸣
黑色的分针是从3000度的铁水中
捞上多余的念头,还有秒针——冷却了
成为变形的春天或者身不由己的命运
九点的时光,钟表九十度的方向
向上是辽阔的北方,向南是海洋
向左的诗歌拐过我的爱情与疼痛
留下更重的思念,在内心的机床
空旷的生活,一台多么宽阔的磨床
命运的骨骼里只一根铁钉般大小的铁——
打造不了一段出口美国的次品,
我只好用现实的扳手将生活的螺丝拧紧
六点,自白
将这些空壳的塑料盒装上它需要的零件
仿佛成长的自己,让时间装上阅历
我听到一个空空的录相盒同昨夜的
通宵录相一同挤压着我
无聊的工作让我无聊的想象充满着
比如现在,我麻木的手指上装上
细小的弹弓,然后我便设想
这即将抵达南韩的空盒带
它会灌上安在旭的身影还是张东健的笑容
或者,是正在那里拍电影的黎明
然后我回忆昨夜通宵录相里面的他们
真的
有些时候,我也会想起
我手指的气息居然可以遇见美国的史泰龙
碰到日本的阪田隆
甚至装上某段震惊世界的新闻
或者一部战争纪录片让人遗忘的细节
六点了,下班了,什么都别想了
我想我该属于自己了
十七点,车床
独自跌倒的十七点绕过图纸上的铁片
躺在车床上,深入到工业的抒情或者叙事
密集型的方言混合着时代咳嗽的声响
一个时代的疼痛塞上机台,切割,分块
钻孔,在图纸或者异乡展览,它们在
车床孔头上的哭泣,微笑,或者歌唱
我们的叙述,眺望
宽8cm的零件,剩下碎了的汗水,
泄露了我们内心欢乐的秘密
时间在机台的脸上,它辽阔,憔悴
十七点黄昏,夕光投影在机台上
一块巨大的线条柔和的面包
我们疲惫而安宁,在一台日本的机床上
我活着,漂着,像路旁的树木
过着简单朴素而和谐的生活
十四点,25路车
25路车载着我的眺望奔跑,从樟木头到石龙
一些繁华像流水一样向后退去
那些光亮中的楼群、工厂、商贩、还有几个
穿戴异常的少女,她们的热情穿过炎热的六月
我不断看时间,想起下午四点的面试,
它停下又奔行,奔行又停下,有多少次
它茫然的等候
有多深的不满我都藏在心中,在异乡
我学会如何让自己变成哑巴
虽然我内心急切,心跳加速
这辆本地的25路车不会懂外乡人的着急
一些人上来,一些人下去
一些人站在门口询问
不慌不忙,“8块钱就上,不上就走……”
车门外两卷沉重的外乡行李在说话
他们茫然的目光,像我
或者窗外天空中那些灰暗的雁子
在这个工业的城市,会栖身于哪里
看见
黄昏的光线穿过窄小的工棚走了出来
四川民工爬在屋顶上唱着歌谣
一天的广阔沿着光线铺了开来
在黄麻岭,风吹动着晾晒的衣裳与生活
五金厂的炉火照着浮肿的眼与未来
电线和铁丝上捆绑着我的青春和眺望
我抬头看见天空,偶尔有一两只鸟飞过
它们孤单而虚弱,我多想放下手中的活
陪伴它一会儿,或许,人在他乡
一只在水痕里挣扎的蚂蚁也会让我心怀感伤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如何吹起对街女孩的长发
她们背负着行李与命运在异乡的工业区里奔波
此刻,一定有另外一部分人在异乡扎根
譬如湖南餐馆里的小伙子从油锅捞出金黄的生活
制衣厂的女工晾晒起五颜六色的歌声
塑料厂的男人
黎明
铁块与胶片抚摸着她命运的暮色
啮咬的机床断残的食指交颈默立
她命运的暮色在一个流离的词语哭泣
她血肉模糊的疼痛询问着命运
啊,这零乱的生活,充满了对命运的愧疚
不肯入睡的肉体,愧对不能相聚的爱情
漂泊不定的岁月,愧对父母与爱情
啊,原谅微薄的工资,原谅曾经的理想
原谅反反复复的过错,原谅手中的次品
原谅客户的投诉,原谅机台上的青春
啊,我……缓慢地打工生活
这铁碇下挤压着的黎明,有过的狭窄的青春
我们相互交换着的命运
我们相互在愧对中照耀
我们重新上路。
从五金厂机器的鸣叫中识别着
我们的命运,我们的黎明
还有前面光彩的未来……
清晨的失眠者
没有一首诗歌返回一个女工的失眠
星辰的泡沫,夜的泡沫,机器轰鸣的过滤器
这些老朽的疲倦,荔枝林,鱼骨天线
介于失眠与半失眠的呓语
在低低梦语中醒来的月光
阴潮的地板,棉絮,从海边吹来
冬天的风,罚款单惊醒了美梦
她坐在失眠之上仰望到的灰色天空
回忆里入暮的乡村,附近路上的醉鬼们的歌声
一柄沉默的车穿过夜班女工的咳嗽
她听见有人狠揍着铁板样的夜
她听见有人在梦中回味着故乡的欢乐
她听见有人在演讲,争吵,或者低声抽泣
啊,这打工女工的夜……她的青春
爱情和光阴,都成了她这个半失眠者的不幸
她看见黎明已经在窗外流出了清澈的河
曙光如此无言,在凌晨的垃圾车的响动中
没有一首诗,没有一个词,给她安宁
没有一种睡眠让她忘掉浮萍样的命运
幽蓝的黎明像钢铁一样真实可信
在一次接近黎明的失眠中,她说着:
忘掉吧,失眠的一天已过去
相信新的一天会很动人
车间
在锯,在切割
在打磨,在钻孔
在铣,在车
在量,在滚动
在冷却,在热处理
在噬咬,在切断
在刻字,在贴标签
车床在,锣床在
刨床在,叉车在
线切割机在,量尺在
马达在,冷却剂在
微分卡在,塑料布
标签在,创口贴在
电线在,白炽灯在
云南白药在,工卡在
五分钟时间上厕所的放行条
两分钟的开水房
扑面而来的胶水味,苯味
铁锈味,油泥味,汗味,体臭味
狐臭味,烧焦的包装袋味
她们无法翻越的睡眠
弯曲的,长条的,折形的
片形的,方形的,薄的
厚的,圆形的,块的,
……
修理品,报废品,零件
重放,堆叠,摆置,打包
它们听见 轰——
哧——,噗———
吱——,嘶——
咚……
咚,咚……
咚,咚,咚……
月光:分居的打工夫妻
月光洗着钢铁的脸,月光留下一行脚印在围墙的铁藜上
月光拉远了从六幢到五幢的距离,那是从女宿舍到
男宿舍的距离,月光在窗口停留一分钟,月光
照着,他 ,或者她
月光照着他们的肉体,骨胳,内心的欲望,月光照着
他们有关新婚夜的回忆,月光太亮
像盐,撒在他们结婚十八天后分居的伤口
月光照着肉体的井,月光照着欲望的井
月光照亮他们十五天婚假,月光照亮他的记忆
她的身体一寸一寸长满了绿荫、女贞子
她的身体在月光下荒芜,一寸,一寸的
沿着五幢到六幢四十五米的距离
如果月光再近一点,它运来辽远的空旷会大一些
她的欲望会加深一些 ,如果月光再暗一些
她的皮肤的伤口会扩大一些 ,他内心的折磨会
深一点
月光照亮了未竣工的夫妻楼,月光照耀着报纸上的新闻
“关注外来工的性生活……”
如果月光再暗一些,那么爱情则会更坚强一点
如果月光更亮一些,未来的夫妻房会更高大一些
方言
卑微而胆怯的方言,低拉着头
从工业区的灯光下走过
从车间的拉线上走过
从商店的琳琅的货物中走过
它们低萎着的身子,小心翼翼地
挤着,像工业区间隙里伸出头颅的
庄稼,它的生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它小心的长着,在异乡
它小心的隐藏着,在南方的工服里
但是它总会从吃力的普通话中
探出头,张望了一下
又缩了进去,像做错事似的
只有等到坐上回家的那趟车上
它才可以昂首挺胸的坐着
然后随口吐出
“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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