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麻岭
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
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
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头,一趟趟,一次次
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
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
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
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
——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丝,钉子
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的生活全部
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
风吹走我的一切
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钉
有多少爱,有多少疼,多少枚铁钉
把我钉在机台,图纸,订单,
早晨的露水,中午的血液
需要一枚铁钉,把加班,职业病
和莫名的忧伤钉起,把打工者的日子
钉在楼群,摊开一个时代的幸与不幸
有多少暗淡灯火中闪动的疲倦的影子
多少羸弱、瘦小的打工妹在麻木中的笑意
她们的爱与回忆像绿荫下苔藓,安静而脆弱
多少沉默的钉子穿越她们从容的肉体
她们年龄里流淌的善良与纯净,隔着利润,欠薪
劳动法,乡愁与一场不明所以的爱情
淡蓝色的流水线上悬垂着的卡座
一枚枚疼痛的钉子,停留的片刻
窗外,秋天正过,有人正靠着它活着
铁
小小的铁,柔软的铁,风声吹着
雨水打着,铁露出一块生锈的胆怯与羞怯
去年的时光落着……像针孔里滴漏的时光
有多少铁还在夜间,露天仓库,机台上……它们
将要去哪里,又将去哪里?多少铁
在深夜自己询问,有什么在
沙沙的生锈,有谁在夜里
在铁样的生活中认领生活的过去与未来
还有什么是不锈的呢?去年已随一辆货柜车
去了远方,今年还在指间流动着
明天是一块即将到来的铁,等待图纸
机台,订单,而此刻,我又哪里,又将去哪里
“生活正像炉火在烧亮着,涌动着”
我外乡人的胆怯正在躯体里生锈
我,一个人,或者一群人
和着手中的铁,那些沉默多年的铁
随时远离的铁,随时回来的铁,
在时间沙沙的流动中,锈着,眺望着
渴望像身边的铁窗户一样在这里扎根
蓝
一小朵蓝开在天空,倾向于平静
一小朵蓝抵达炉火,询问着内心
更深的蓝在铁片,图纸,沾满油腻的手套
机器上轰鸣着的蓝,它滑落出一截
小小的春天,对一个人的爱情
像火,在锻打的铁片间,是蓝的
像花,开在窗外的梨树,是蓝的
他浅颜色的秘密,更远的——
荔枝林间,白色的鸟开始叫唤
去年的花落成一片蓝,在我的双眼里
游移。蓝,一些在焊接的火焰,它的身体
在摇晃,我模糊的念头和清晰的内心
生长,盛开一片轻微的蓝在爱里
静谧的蓝是打工生活的另一面,它的轻
它的浅,容易逝去的也容易霜冻的爱
在流浪飘泊中像微暗的蓝照耀着我
除了爱,除了蓝色的星光,叹息
机台上的铁屑,纸片,它们用低低的声音抹去
车间的喧嚣,奔波,劳累。剩下一片蓝在爱里
开出着一片憧憬,一个未来的梦境
绿
醒来的身体,它初春的寒意
绿了窗台上一盆小小的水仙
——它小小的秘密,小小的惊慌
春风轻触着荔枝林的脖颈,那些冬天
乘车远去,剩下一坡屋顶的春天
以及绿色的合格单。我的爱在机台上
闪着光,它是绿色的叹息
像铁屑一样胆怯,纷飞,杂乱
向着受伤的指头靠拢,那些离别的痛
在窗台长出一盆忍冬青
像他的手在挥动
一寸一寸地在体内流动着
这些肉体与思念也有着绿的葱郁
暗淡的绿,在远方盛开
迟来的春天,在体内生长
它们的忧伤,是海洋
她的时光,在短暂的眺望里
多少爱已隐于暮色,只有灯火
照亮这颗微暗的心跟飘泊的纸片
四月
黎明揉进了一滴铁锈的泪水中
她低头听见恍惚的声响
四月在窗外行走,荔枝林开花
紫丁香低于爱情,铁的背荫处
生锈的月亮,一个相信爱的人
举起持久而隐忍的悲伤
往事渐远,记忆斑驳
剩下炉火间的春天
照亮一张图纸上的荒凉与寂寞
这些锈消化着深处的黑暗与细节
晾在机台上时光正经过,她低矮的想法
在四月长出深绿的眺望,她看见爱躺在
疲倦的工业区厂房里,从四川到湖南
还有更为遥远的想法,它们像产品抵达
一张绿色的合格单,泪水抵达分别
黎明正在灯火明亮的工业区扇动着翅膀
她的心让一点小小的铁锈创伤,窗外
爱情的露水给四月留下一个明亮的影子
而这一切,让她像铁一样坚硬地守着
一小块在奔波中的爱,一小片将要升起的阳光
澄明
这些图纸 这些暗红血腥的
铁锈,机台,荔枝林,浮起一层喜悦
我的疼痛正在打包,盖上合格纸
运送到遥远的地方,它们生长
在远方,在我过去顺手扔下的地方
长成一棵眺望的树木,它的爱,恨
以及来不及逝去的祈祷与灵魂
像黄昏的宁静,深深锲入我的心里
烘烤着这奔波不定的打工岁月
烘烤着这起皱的内心,烘烤着
那些像废品一样卷角的孱弱的青春
我的,真实的,虚构的……它们
需要保持澄明的从容,我才能从
血肉模糊的奔波中找回平静的面孔与幸福
跟它们相爱,相互依赖地生活
三十七岁的女工
多少树在落叶,多少人在衰老
灯火照耀的星辰,在十月的轰鸣间
听见体内的骨头与脸庞上的年轮
一天,一天,老去
像松散的废旧的机台
在秋天中沉默
多少螺丝在松动,多少铁器在生锈
身体积蓄的劳累与疼痛,化学剂品
有毒的残余物在纠缠着肌肉与骨头
生活的血管与神经,剩下麻木中的
疾病,像深秋的寒夜……上升着
上升,你听见年龄在风的舌尖打颤
身体在秋天外呼吸,颤栗
招工栏外,年龄:18—35岁
三十七岁的女工,站在厂门外
抬头见树木,秋天正吹落叶
落叶已让时间锈了,让职业的疾病
麻木的四肢,起伏不定的呼吸……锈了
十几年的时光锈了,剩下……老
落叶一样的老……在秋风中
抖动着
黄昏的光线沿着荔枝树的叶片散步
忙碌的自行车和贩卖苹果的河南人沿着大街踉跄
我站在走廊的窗口轻数着钟表流逝的声音
那些虚构的往事和幸福沿着对街的玻璃折了过来
它们让我对流浪的生活充满了热爱和眺望
那些在电线上散步的爱,迅速地,直接地
流淌到血液和骨骼里,被阳光推出来的
檐瓦,书籍,车鸣,易拉罐,电视天线踱步窗下
一株无株无人在意的水仙花让我心怀感叹
啊 生活中还有比我活得更卑微的事物
一个人要怎样才打开自己的内心生活,众多的事物
在流逝之中,众多的事物在在追赶之中
如果你不喜欢抵达窗口的风,灰尘,热气,钢筋,玻璃
如果墙上的钟表还将告诉我许多尚未发生的事
我会沿着窗口的微风,低声诵起:生命啊
一个可爱而脆弱的词,它含着的爱和幸福
会象风一样直入我的衷肠与肺腑
出租房
老式吊扇的风声渐渐熄灭
缓缓地从海边吹来的海腥味,微咸的生活
排列着,重新布满这书本、诗歌、窗帘……
它们微暗的,萎缩着头颅
如同一个失业者干枯的眼神
铁锅里沉默的水终于沸腾,滚烫的凌乱
黑色的锁,金黄色的方便面、碗、盆
一截清洗干净的葱——这生活仅剩下的绿意
我记住的这些铁,在时光中生锈的铁
淡红或者暗褐,炉火中的眼泪
我记住的机台边恍惚而疲惫的眼神
他们的目光琐碎而微小,小如渐渐的炉火
他们的阴郁与愁苦,还有一小点,一小点希望
在火光中被照亮,舒展,在白色图纸
或者绘工笔的红线间,靠近着每月薄薄的工资
与一颗日渐疲惫的内心——
我记得他们的脸,浑浊的目光,细微的颤栗
他们起茧的手指,简单而粗陋的生活
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
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
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
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
我说着,在广阔的人群中,我们都是一致的
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
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
机器
那台饥饿的机器,在每天吃下铁,图纸
星辰,露珠,咸味的汗水,它反复的剔牙
吐出利润,钞票,酒巴……它看见断残的手指
欠薪,阴影的职业病,记忆如此苦涩
黑夜如此辽阔,有多少在铁片生存的人
欠着贫穷的债务,站在这潮湿而清凉的铁上
凄苦地走动着,有多少爱在铁间平衡
尘世的心肠像铁一样坚硬,清洌而微苦的打工生活
她不知道,这些星光,黑暗,这些有着阴影的事物
要多久才能脱落,才能呈现出那颗敏感而柔弱的心
拖在背后的巨大的机台,沉郁而隐秘的轰鸣
像爱,像恨,像疼,像隐秘的月光在钢铁间
长出生命的线索,它嘶嘶着,衰老着
它老化的血管浸泡着岁月的锈
命运像那双弱小而柔软的手
安静的生活
经过
有什么在流逝中,又有什么在来临间
谁记住体内的灯火与工业区的灯火
它们都有着亲爱的忧伤,碎了,落在骨头里
或者大地上,我的骨头与大地有着同样的温度
它们像我一样陷入同样的苍茫……十月,荔枝林外
秋天正经过,听见黄昏的光线正过去了
我所眺望的与思念的都是短暂的
它们沉浸在时间的回忆,瘦了,再瘦了
他们已不再是……他们,那些,已逝去
他们还在……黄麻岭,工业区的灯火还照亮
他们的脸,手,腿,或者疲惫……年过六年
荔枝林深处,一辆公共汽车经过,带走了他们
带来了他们,我的朋友和亲人,他们正经过
黄麻岭,暂住或者离开,在这个异乡的村庄
我看到他们正经过,荔枝林间……车辆经过
像他们,经过
时光
居住六年的村庄,荔枝林间
溪水明亮,变短的青春
五金厂里惺松的梦境
出银湖公园,向北
我打磨着异乡人的叹息
自己更近的,黄麻岭的方言
榕树荫里,灯火辉煌的工业区
在打工者的头脑里越来越亮
一些往事从回忆中掉了出来,它们潮湿
忧伤,灯火已照亮眼角渐起的皱纹
孤独的小鸟隐没在黑暗的荔枝林间
黑暗正漫过红色的荔枝果,深树枝的颜色
更深了下去,鸟鸣已消逝,哦,在这里
五金厂的轰鸣不停地锻打着
我的工号:231,当我拿起图纸,黑暗中
我看见青春,从遗忘的时光
透明的,干净的忧伤间蜿蜒而去
消逝在祖国的辽阔中
无法预知的命运正从炉火安静下来
它灼热的疼痛,被噬咬的铁在无声中断裂
往事与伤痛悄悄地凝聚,像双手
紧紧搂住瘦下来的回忆
低下头的图纸或者飞快坠落的滴水
光亮的铁正在黯淡下去,我说不出那些
细小的炉火是谁心间的嫩绿,细微地亮着
它毛茸茸的光亮,像漂泊中的爱情
弱小而坚强,承受着流浪中的命运与人群
承受着时光之炉的锻打。此刻我那颗疲惫的心啊
需要这些微亮的光照着,照着
在黑暗中它不再胆怯,不再惧怕
生活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是乡愁,机器轰鸣声里,悄悄眉来眼去的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这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
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
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银湖公园
我拥有它宁静的阴影,被鸟声擦亮的午后
和开花的荔枝树,微小的翅膀吹过湖面
它的宁静照亮我内心喧哗。左边的工业区与
右边的出租房,四川方言与日本机台的中间
是沉默的凤凰大道,我坐在荔枝树下
练习着沉默,沿着蓝色大楼荡漾的光
它们清澈,充盈,顺着银湖的大理石小径
投在手上,头发上,内心间,它们闪亮如此
寂静的生活,或者我的休息日的世界
只有银湖的喷泉在优雅的响着
我知道,这些水声将被时光带走
剩下寂寞的石头在寂静枯萎着
给许强
如果命中注定我们像过客
经过一个又一个地方
留下乡愁或者梦境
这些年,城市在辉煌着,
而我们正在老去,有过的
悲伤与喜悦,幸运与不幸
泪水与汗都让城市收藏彻进墙里
钉在制品间,或者埋在水泥道间
成为风景,温暖着别人的梦
如果我们还在纸上缅怀着
如果不幸的疼痛还在传递着
从我们身上传递到我们的弟妹或者后代
这些散淡的诗句会像春天的雨水
在我们老去的记忆中落着
那是我们的悲伤,在倾诉
也是我们的幸福,在低语
风吹
在黄麻岭。风吹着缓慢沉入黑暗的黄昏
留下一片空旷,和我颤抖的脚跟
风沿着凤凰大道,从下午的女工的头发
一直,吹着荔枝林中归鸟的惆怅
她们,来自远方,四川,湖南,湖北
说着方言,风吹着她们奔波流离的命运
风,吹着,吹到人行天桥上
那些比黑夜更黑的暗娼们在眺望着
风,一直吹着,时间是寂静的
树木是沉默……它们轻微的响动
那些我不可挽留的时光和江水,流淌着
它们消逝着……像故乡,也像异地
风吹着,我弯下腰来,热爱着这
贫穷而清苦的生活
五金厂
这些铁质的五金厂生活多么清凉,荔枝花开
炉火明亮,风景这边独好。银湖公园,青草铺地
白玉兰或者紫荆花沉默不语,我在这个五金厂写诗
割开疼痛的铁片,怀念远方,天晴晒好被子
下雨收拾衣服,风沿着凤凰大道散步,等待朋友从远方
寄来的信件,光阴撒在向南的窗台上,落日布满对街楼群的
蓝色玻璃,剩下的岁月正一天一天朝着前方行走,我埋头
打开机台,清点制品。桐木岭上,许多鸟只
长鸣,它们在风里,飞过,我预感的时间正在流逝
啊,在五金厂繁忙的劳作间,我忘记了时间
它们是何天,何月,何季,何年,我已记不起
我记得的,那些时光随萧萧落木而下,
朋友渐渐离散,多少次升起的惆怅
无从说起,只有我蓦然回首
才发现我的悲伤比电信大厦还高傲
在诗句中写着爱,流逝的青春,渐老的命运
低头饮泣着它们带来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