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是清凉季，绿来，雨来，到处水。北方人住不了南方就是因为梅季，南方人习惯了梅季，如果某一年缺了梅雨，会懊恼，感觉岁月有失落。四季之外的第五季是梅季，只有南方有，南方也不是整个南方。过长江的梅雨是黄梅，海岛的梅雨是青梅，不独梅子青青，李子桃子梨都是青青果子，梅季的好是清清凉凉。

这一个月人就像鱼，空气都是水，没雨也有雨，到处是湿的。树叶，瓦砾，草，都静静地缀着水滴，心一软水滴就珠串似流落。捋一把脸，能从胡子眉毛间抓出一手水来，人都黙默的。

清雨滴滴答答。清雨很难得，只梅季有，水在凝神之间，忽然很分明地滴落，的答。雨势大时水混沌，涕涕汤汤，都是白水，看不到清亮滴滴。一点雨是孤水，一点又一点，竹叶间叫簌簌，芭蕉叶上滴答，荷叶中则像极银珠，荷叶中的水滴在乡间一直被认为是灵魂的模样，从前小孩经常会丢魂，就要用碗把这样亮晶晶的水珠捉来喝下，这就比招魂更直观。

夜雨打在清水上，一瞬一朵晶亮的花。这是我从前写过的句子，说的就是梅雨。梅雨清亮快活，雨点是会开花的。

山上的梅雨细绵，是毛毛雨，我们叫松毛丝雨。雾从山头下来，白米米颜色，过处就是极细的雨，空山中这样的松毛丝雨是有声音的，小孩就唱：

小雨毛丝叽叽叽，小雨毛丝嘉嘉嘉，小雨毛丝溅溅溅。

侧耳听，真有叽叽叽、嘉嘉嘉、溅溅溅的雨声，一会没有，一会又会有。

绿意到处都是，墙上都会长出青苔来。藤蔓到处爬，一天能爬好几寸。葫芦黄瓜都要搭瓜棚，葫芦开白花，黄瓜开黄花，爬一节开一朵，须蔓如虫的触角，碰到瓜棚的竹竿就抓住卷牢。瓜蔓有水色，流淌的样子。梅季在芒种之后，芒种忙着种，早稻夜番薯，种好着根，就梅雨来了，于是青青绿绿地日长夜大。雨里，一层一层的绿一日又一日的染，这就到处水到处绿到处清凉。

清凉到底的是夜雨，人生意况的最深处是梅季雨夜人醒着。拔开池塘、屋檐、树叶上的雨声，有一盏孤灯。我常留这样的孤灯，拥被而坐。雨急雨缓，声汤汤声只只，梦一样的念头是沧海，是山，是田陌村树，是自己。人就容易失神，水声里一晃沈沈睡去。

留灯给夜雨，睡梦之外依然天阔天空，这样的海阔天空你不用化一点力气，它是自在。你也有自在。所有的活物都在雨夜睡过头，天亮鸡都不叫的。

大雨滂沱，日子就精神抖擞，第一等的闲愁。为人的大亲切就是这样的闲愁，苍茫之间雨如织，水连天，人如鱼，鱼如之奈何？

梦不是你的思考，所以梦是自在。梅梦常做的是趟小溪，我从小到大屋边一直有小溪，从下游一直趟着溪水往上走，溪水浅没脚，踩着光光的溪石，晃当晃当踩水如踩碎玻璃，到底处有一棵哑树，有一只布谷停着，不逃也不飞。捉来一看，鸟闭着眼睛。这是瞎鸟？布谷回答说：绿瞎了眼，绿瞎了眼，绿瞎了眼。

绿瞎了眼，所以停在哑树上，哑树无绿。

年轻时住过东大街香店弄二号，路边的几间平屋，有个三平方大的院子，有一个带老虎窗的阁楼。梅季屋里到处长苔，一撮一撮的绿，大雨时墙面淌水，非常漏的漏屋。

梅雨来时，屋顶上野出的太阳花五颜六色开花，那时小孩刚出生，梅季晒不干尿布，我坐在凳子上用电烫斗汤尿布，样子有点像弹琴，嗤一声一缕白烟，正面反面，一天的尿布要汤好几个小时。

香店弄三号是个民间写状纸的夏老师，香店弄一号是年轻的算命瞎子陈大字，他们也都是漏屋，夏老师用大大小小的盆接漏水，叮叮当当的。陈大字则闲来唱歌，唱《渴望》主题曲：谁能与我同醉？花开年年岁岁。

香店弄二号的梅季是我一生中最湿的梅季。陈大字后来发了大财，夏老师没有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