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我是应当学一门手艺谋生的。

大沙出五匠，五匠是木匠、箍桶、竹匠、石匠、泥水匠、漆匠的泛称。方家是大沙的大族，大沙的五匠都姓方。祖上四百多年前从余姚分蘖，一支血脉东渡。也就一家人渡了一天，到舟山岛西的鹅鼻岭下定居。大沙方氏至今己有三千余人了。

后辈中有断文识字又日夜思忖着想光宗耀祖的，把鹅鼻岭改作摩鼻岭，摩鼻就是摸鼻，心理学认为摸鼻子是说谎的肢体语言。鹅鼻还尚有些看头，摩鼻则什么也不是。还说六桂堂，全国所有姓氏大都有六桂堂。祖宗这个东西，就像流水行路，路有弯阔水要断，世世代代靠根卵。难免会有生六个儿子的，稍有些出息就要说六桂堂。光宗耀祖很难，摩鼻岭六桂堂并没光宗耀祖。

大沙是舟山的穷乡，地薄人多，所以方氏子孙从小学手艺，岛城说起五匠，都知道大沙方家。

也就这几十年间，竹匠、箍桶匠被塑料制品打倒，在从前竹制品木桶制品是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器物。从前乡间的老头喜欢给小孩猜这样谜语：有盖无底桶，有底无盖桶，无底无盖桶，一根尾巴通天桶，扔到水里一扑通。

如今的人没见过但仍熟知的是饭桶，饭桶确有其桶，扁圆型，用粽绳可络肩上，盖子盖上样子像荸荠，小中大三个规格，大饭桶可装十斤饭。野外田间劳作，用饭桶担饭。

家用的木桶分二类，上漆与不上漆的，水桶粪桶不上漆，脚桶脸桶大多不上漆也有上漆的，果桶甜桶夜桶绝对上漆，上的都是大红京漆，红是中国红。果桶状如饭桶，放干果用的，一般搁在衣橱顶上，小孩偷干果需要爬桌子又叠一条凳子。甜桶有长长的木环，木环细如大拇指，收成美女腰，悬房间梁上，一般贮着的是糖，红糖白糖黄糖，后来还有糖精，糖精是一种比糖还甜的假糖，欺骗舌头的。

木桶中最为考究的是夜桶，夜桶就是马桶，不但上有大红京漆，大户人家小姐的马桶还绘花。出嫁的嫁妆叫十里红妆，都担挑着排开十里路，什么都有，带头的必是绘着富贵牡丹的晃眼的大红马桶，一路吹吹打打鲜艳极。新娘嫁妆的马桶里有吃食，一到夫家小孩必来抢，里面是煮熟绘彩的鸡蛋，叫夜桶蛋。从前我是有幸吃过夜桶蛋的。

箍桶的手艺就是把一块块木板箍成各式各样的桶，按理是木匠的一种，但不算木匠是另一行当，叫箍桶匠。箍桶把一块块的板料做好，用竹钉把板串起来一次成型，弥丝合缝。

竹匠在舟山叫田匠，田方言，一种晒谷的竹席子。也有叫篾匠的。山上砍青竹，一般是毛竹，用一头有鼻的竹刀裂竹很有气势，削嚯一声竹子对剖，我从前认为豁然这个词，说的就是篾匠裂整株的大竹。把竹子裂成宜用的竹条，接下去就是劈篾，竹子的皮从外往里有三层，竹青、竹黄、竹白，越往外质地越紧密细腻有纫性。竹椅子用整竹做不用裂竹劈篾，竹席要取竹青与竹黄之间的那一层，这有专门的劈篾刀，斯斯有声，能从竹子里抽出薄如丝带的竹片来。竹席家家户户都有，炎夏睡竹席，久经汗渍的竹席睡上十年，会沁出绛红色，珠莹玉润，状如古董盘出了包浆。这样的竹席夏夜院子里一铺，整夜睡在星光下，露水荡荡。

五匠中最辛苦的是石匠，现在石匠罕见，在从前石匠是诸样手艺中地位最尊的。过去造屋，最先进门的是石匠，最后出门的也是石匠，石匠代表百作在地基上切一块方形的土，摆神案上由家主跪拜这叫供土地，动土是造屋最神圣的仪式。家主对五匠都是敬忌的，因为如果家主得罪了五匠，五匠都有办法使阴算，坏你的风水。使阴算的办法是祖传的，出处是《鲁班书》，鲁班所写，一本很阴毒的书，目的是为了保护手艺人的尊严的。

手艺人上门做工家主必一日二餐酒，至少一鱼一肉，此时石匠坐上首，石匠最尊。

舟山罕有建园林及高堂大屋的，放柱础雕门楼的石匠罕见，舟山的石匠是打石板的，海岛石头多，可开料的宕口也多，石板从上到下一层层地打，如切豆腐，几百年叮咚叮咚地切石，留下很多宕口遗址，悬崖深潭，石壁上层层剥石痕迹。

最脏的手艺是泥水匠，最臭的手艺是漆匠。泥水匠的最高手艺是切清水乱石墙，随手拣来的各种乱石，随手扔，砌出一堵纯石头的墙来，海岛旧屋都是这种墙，墙面有缝隙麻雀可做窠，旧墙生青苔有爬藤络石，这样的清水乱石墙，屋塌墙不倒，如今手艺已失传，仿古也有但都是用水泥砌的。漆匠的最高境界是绘花，我族兄中有做漆匠的，后来文化馆去画画了，成了画家。族兄家四子，其父起名启中启华启民启国，中华民国，这就文革中不能容，都做了手艺人，做漆匠画画的是老大启中。

我最熟悉又最有可能去做的是木匠。我对木头有好感，喜欢树，喜欢大树，还喜欢木纹。舟山的木匠有好多种，造船的木匠叫大木。从前海上的船都木头造，大木不仅是木匠还是工程师，斫龙骨，树桅杆，塑船眼睛，钉船板必须没有一滴渗水。大木必须身大力壮，斫龙骨的锛一般人拎不动。

另有一种大木作是起屋的，架梁立柱，这也要蛮力。十年前我叫岳云造了一个全木结构的屋。岳云是我的木匠朋友，他是家俱木匠，家俱木匠是小木作，小木作还有雕花的，岳云不会雕花，最低端的木匠是装修木匠，岳云认为装修已算不上木匠，手枪钉卟出卟出钉板而已。

岳云造屋只好去狭门请来老王，老王会做屋架的榫卯。弹木线开凿，还用黑笔在柱木上标记号，柱木上记号是不许擦掉的，要一直留着，我家现在柱梁上仍留着老王难看的字。岳云造屋也是外行，但他认为比我内行，我的要求一句也不要听。我只好去书店买了一本《中国木结构》的书，这里面的桁檩等字眼他都不认识，于是这才依我。岳云说，手艺人上门做手艺，餐餐老酒门门帐（理所当然），时间久了勾搭个小媳妇门门帐，这都祖师爷规矩。岳云最后送我一把比手掌还小的刨，说是你就削削铅笔，过过做木匠的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