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舟山，满眼都是山。江南其实是指太湖流域和杭嘉湖平原的水乡，我们是东海，虽为江南但不必算江南。舟山群岛是天台山脉在海上伸延，山根都在海中，千百个浮出海面的峰峦成了岛，群峰卧波，青绿叠翠。乘槎浮海，瀛洲方丈与蓬莱，舟山古名海中洲，也不必去考究与海上仙山是否搭界。

农历的节气我们一直对不上，红叶在深冬才红，这有一丝悲哀，佐证了风水地气的非主流，舟山在海中，边缘地，域外，是僻壤。中秋是在十六过的，元宵是在十四过的，连桃花都要比大陆晚开几天。

梅花先开，梅花开后兰花，兰花之后李花，接着桃花梨花海棠，海棠花开时所有的树都抽叶，山上所有的树一起抽叶比花好看，嫩叶红的黄的淡紫的，这时风嫩雨嫩水嫩，芽叶日长夜大，千树万叶在抽发转色，新叶展老叶落，群山默默。林中积叶如铺，新叶如潮，夜雨后遍山鹅黄鸭绿，春山一天一个颜色。

年年新绿年年来，如换旧时衣裳。春山鸟吵，这十年来鸟多，水边是野鸭白鹭，山中树上多布谷，白头翁老是在飞，最多是竹林中的麻雀，成千上万，日出时吵，日落时又吵。十余年未见燕子，今年堂前飞来一只，进进出出盘旋良久，见我家开门时少闭门时多，它想想就没来做窝。

 梅花我家有，我造屋之前先种梅，种过红梅绿萼也种过腊梅，腊梅不是梅，只是名字叫梅。正宗的梅树是山上的野山梅，红白两种，花小色浅会结果，果就是梅子。青梅煮酒的青梅是另一种，梅子梅季熟，酸梅味酸极。野山梅我家屋后山上有一棵百年老树，初春开花如雪，每年来客都陪去看，小孩犹其喜欢。还有一棵百年白梅在鸭蛋岭下的山坳，那年路过见花开，就去看过一次，花荫亩余，山中荒僻冷冷清清的。

梅花开后兰花。说的是春兰。舟山山上多兰草，春蕙犹多，蕙兰是初夏开的，春兰则开在早春二月。昔年，山上干净极，家家户户秋冬上山斫柴，山上只剩树木兰草与青苔，兰草是吹柴人不要的，那时山上多松树，和尚山顶都是松树，松风间闻到兰香就驻足，寻香闻去，就会见松根青苔上的丛丛兰草，春兰一茎一朵花，花色即草色，兰花是世上唯一绿色的花。寻到花时并不见香，春兰是阵阵的幽香，若有若无。阳光间松林，洒在兰丛，兰花的香是暖暖的。“我从山中来，采枝兰花草。”那时我们不采草，折一握兰朵，回家养在碗里，屋里有幽香缕缕。

后来我养兰半生，不知不觉闻不到兰香了。“久处芝兰之室不闻其香”是真的。

有兰必有芝，舟山山上有灵芝，红黄白黑青五色都有。许多年里我只见过白芝。搬到彩屋山居后，邻居如昌是采芝的，他知道舟山山上的所有芝窝，芝有窝的。我家五里之外的一条山岭就叫芝窝岭。芝窝岭如今无灵芝，如昌说芝窝要挪移，就像星宿斗转北移。采芝在盛夏，盛夏山中有虫蛇，并非人人都能进山，也是平常看不到灵芝的原因。山有界，界是季节，深秋至暮春是“人间”，此时草木零落虫蛇蛰伏，人可以上山。盛夏的山另有其主，是虫蛇的世界。夏夜听山声，层层叠叠的虫鸣无数无边，所以采芝很苦也很难。前年病中，如昌一次又一次送我灵芝，灵芝泡龙井吃了一年余，赤芝是苦的，黑芝则味白。

其实早于春兰的花是水仙。水仙并非长在水里，是长在山上的。舟山多野生水仙的地方是在小岛，舟山有不少小岛要被风虐浪泼，草木长不大，山岩间多石蒜类植物，彼岸花水仙都是石蒜，彼岸花多长在石头缝中，而水仙喜欢泥土，水仙夏枯而秋萌，冬天展叶早春花。水仙多生在路边，球茎越踩越多，是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普陀山与洛迦山多野生水仙，尤其洛迦山，有人见过松林下满是水仙，没其它杂草。

山上一片著红的是杜鹃，远望如云锦落霞，近看是一人多高的百年老树，灌木长成了乔木，杜鹃映山也就这十年，以前零星有，被山色淹没，这些年有的山头连片皆杜鹃，杜鹃繁花，又在开花时不长叶，这就整树整山如火如荼。我家对面隔一个水就是成片的杜鹃，此时它正红着。

山花如杜娟一样多的是南烛，南烛花白朵小而成串，白色非亮色，这就被如潮的新绿压下。

南烛就是乌饭树，结的果子叫乌米饭，其实就是蓝莓的原生种。百年乌饭树是三大盆景树之一，而其果子是我们童年美味的野果。从前农历三月三有用乌饭树叶子煮糯米的习俗，煮后的饭粒粒发黑叫乌饭。乌饭是驻颜的，道家叫青精，杜甫还写过诗：岂无青精饭，令我颜色好。我对乌饭树有亲切感，后院种的野果就是二棵碗口粗的乌饭树。上山十步之内必有乌饭树，舟山山上三分之一的树是南烛。

最响亮的树是一种迎风招摇叶色银灰的乔木，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舟山的树木我不知道名的不多，也不去弄清楚它是谁，造一个作，就像常常见面不知道名的熟人。这树也作，树大招风，叶子在阳光下银亮着翻飞，如果几十棵成群，其动作看上去热闹无边，而它总是喜欢成群地长，成群地动，每片树叶都舞，像无数手在鼓掌。我一直认为最响亮的颜色是银色，树叶居然长了银子的颜色，它是在响的，隔得远听不见而已。

满眼青山，远看是黛，近看是绿。我知道千年桂花在哪里，五百年的野山茶在哪个山顶开着白色的花。哪个岩石山上长了一片仙人掌结了无数果子，日照寺边的一山野桅子花期是五月，五雷寺北坡所有的草都是兰花。如果我说舟山三百多个有人岛我基本走遍你可能不信，但舟山本岛三百二十个山峰我都爬遍你要相信，我还走遍舟山本岛一千多村庄中的五百个，还在走，再有三年都可走遍。

总有足迹不到处，无法踏遍青山。我已有十年没出岛，世界是走不遍的，我只走我眼前的山，眼前的山其实就是我自己的身影，我的家就住在水前面的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