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见过穷到底的人家，因此知道了穷的具体样子。如果你对一个没穷过的人说穷，一般会说穷就是没钱。那时的人家都没钱，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活着不需要钱，活着只是睡一夜有个白天，再睡一夜又一个白天。钱是额外的东西，既不知道为什么做人要有钱，也不知道钱从何而来。现在知道钱是赚来的，但那时候钱是分的，都到生产力劳动，每人每天分几角钱。我们见到钱的时候很少，只有压岁钱，一般是二角，所以在身无分文的日子里突然多出二角钱，是一种意外。一般也是舍不得用，舍不得用就等于没有。

有饭吃有衣穿就谈不上穷，钱少穿得差吃得差也不能说穷，六七十年代均平富的社会里，其实是都穷，钱是稀罕的，但倘若你突然意外地有了很多钱，不要说你会与人格格不入，招来吃惊与仇视，还立即会成为社会的打击对象。一般的贫穷是理直气壮的，过了头的贫穷则也是一种意外。

良平与我同岁，他的母亲叫“小说”，因为举国批判《水浒》，我们知道小说这种东西，而良平的母亲的名字至今记得，就因为与小说谐音。“小说”是个很小的女人，小而且干瘦，一直病中，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在门口病厌厌晒太阳的时候才能偶然见到，这么瘦小与病着的女人为什么能一连生三个儿子，这在我们的常识之外，良平的哥与弟长什么样已浑然忘记，良平的父亲是老早死了的，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间破茅草屋里，平素家家炊烟的时候，这间茅屋并无炊烟。良平日出的时候从茅屋里钻出来，日落的时候钻回去，白天他就游荡在外面，现在想起来，他应当是没中饭吃的。

良平不是很瘦弱，只是比同龄人矮些。一张薄饼脸，样子很古，笑起来哭的样子，哭起来笑的样子。他从来没哭过，哭的样子是我想的。除了冬天，平常的日子总是快乐着的，那时的冬天特别冷，良平没有棉袄，他们家就冬眠似的举家不出门。只有天下大雪时，我会去茅草屋前喊他。漫天的雪花是极乐，可能是日子太多太枯索，那种洁白干净的狂舞乱飞常惹我们兴起，这就记起了良平。暖身子的方法是雪地里狂奔，白地无瑕，谁先踏出脚印是有快感的，争惹的结果是打雪仗，用雪团打仗时，良平是军师。

良平说，打败他们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雪团都扔一个人，扔他们领头的人的头。他才八岁，居然天生知道擒贼先擒王。还知道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我们对于常情与岁月的理解是滞后的，我那时根本想不到向我父母讨一件棉袄送良平，看到他发抖的样子只会取笑说：哈哈，你抖了。他就哭一样的一笑，仿佛他也觉得冷得发抖是件可笑的事。

阿五的大哥要当兵去了，阿五就娇傲得不得了，我们都被他看不起，不服就打架，不料阿五因为他大哥要参军，他的力气也会大，以前打得过他的人，现在也打不过他。良平不与他打，说阿五他哥只是去做勤务兵，给班长倒洗脚水的那种。阿五说他哥第一年就会入党，第二年就会提干，第三年就是连长，七年八年后就是团长副师长。良平说那你哥十多年后就比某某某都大了，这是谋反，捉住立即吃枪毙。阿五脸通红，哇的一声气哭。

良平说，噎他。阿五经不住噎，把他噎哭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后来我们只要齐声高喊勤务兵，阿五就低头躲得远远的。

良平让我知道人的智慧是天生的，就像力气大小谁美谁丑那样是秉赋。我想信有适当机遇时良平会成为有用之材。五十年后我打听良平的下落，有人告诉我良平现在在平阳浦开了一家不大的自选商场，我有想去看一看的念头，细想了下，觉得这样的看是多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