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桂是有来历的。绝壁坎人都守口如瓶。或许是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来历这种东西在我的想象之外，除了妈姆山，我没去过任何地方，这之外的世界无从知道。她没有儿女，是个孤老。冬天在门口晒太阳，坐在竹椅子上纳鞋底。但她手臂上有一只螃蟹的刺青。绝壁坎人的见识里，都不认识刺青，她也没告诉任何人，为什么要在手臂上去刺一只青色的铜钱大的螃蟹。她已经快八十岁了，身体非常硬朗，什么都自己动手，平时也不唠叨，也不像绝壁坎其他女人那样喜欢窃窃私语。除了讲夜里那女人来梳头，她平时很祥和寡言。很多我们好奇惊诧的事件，她都不是很感兴趣。

除了钟老师这样一心向往外面世界的人之外，大多数绝壁坎人对自己的生活并无期许与不满，包括我。对绝壁坎之外的地方是不屑的，岑港是可笑的，居然吃饭也开店，定海也是可笑的，定海我们叫城里厢 我未离开绝壁坎之前一直以为城里是酒埕一样的东西。而据说上海更为可笑，话都不一样，“那能阿是”，这就令人非常委无。

委无就是难为情。我们对头次看见的新鲜事物都会有一种羞怯，而掩饰羞怯的方法就是不屑。许多年后妈姆山通了公路，妈姆山人第一次看见摩托车，很多人围观，这种跑起来飞快一路放屁的家伙谁也没见过。有见多识广的大胆走近去摸，摸到排气管内行地说：这只公的。

所以对钟老师这样要逃离绝壁坎的想法，大多数人无法理解，能理解的是她想离开家，银桂抬起老花眼镜看看议论着的人，又低头纳鞋底。看神情她也认同绝壁坎是好的，否则她也不会孤身到绝壁坎来，到这么一个无依无靠悬世隔绝海岛来过老是一定需要理由的。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或许这里就是她的家，或许她一生就住在这里，她一直就是绝壁坎人。

不挪不移的人就跟树一样。或许这样就能根深叶茂。多一层想法也行，走出去见识过再回来，叫叶落归根。海边的小山村人人都认识，一草一木也熟悉。外面的世界是陌生的，人也是陌生的。渔人之舟行在海上，要多空阔天地就有多空阔，这样的空阔不会让人羞怯，海也是熟悉的。而其余的我们都不熟悉。

绝壁坎如今空无一人，也就此后的三十年间，先是年轻人走了出去，后来是那个五个年级同一教室的小学撤了，再留在绝壁坎小孩没地方读书，这就只留下了老人。钟老师也就是学校撤销那年才离开绝壁坎，这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儿。

乌龟亮是临村沿藤坑人，他有事没事总是在绝壁坎闲逛。他伏在学校的围墙上看我们上课。我们都知道他看上了钟老师，但钟老师根本看不上他。他这样的闲逛令我们对他心生鄙夷，下课时成群结队去惹他，他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有一次我扔了一块小石子，正好砸在他的眉毛上，出了血。他跑过来一把拉了我拖钟老师面前告状，说：我马上要当兵去了，这两天就去体检，如果因为眉毛有疤体检不合格，你们要抵命。

为什么是“你们”？为什么要抵命？最多不过眉毛上也让你砸个疤赔你。那好，你们整个学校都等着，看我当了兵有了枪有了人马，把你们学校围起来再来讨公道。乌龟亮大言炎炎。所有的话都往大里说并且口无遮拦，全妈姆山的人都这样，但乌龟亮第一，他要说得骇人听闻。

我一直担着心，害怕真的因为那个疤断送了乌龟亮的大好前程。后来他真的当兵去了。他当的是炮兵。二年后他来了一次，穿着军装，黄挎包里装了一袋糖果，到我们学校逢人就发。看到他没带枪也没带兵这才松口气，分糖时他给我二粒，摸着眉毛上的疤说：我眼火好，打炮打准了，快去报告你们钟老师，我得奖了，立了三等功。

关于乌龟亮立功，妈姆山瞬间传开，这是大事，乌龟亮说接着就会立即入党然后提干。据说他们部队实弹演习，上级首长来观摩。一排炮对着一排靶，首长说“放！”之后一阵轰鸣，别人都没打准，他打一发炮弹靶中了三弹。这就排长报告连长连长报告营长营长报告团长…，乌龟亮得了三等功。

这让人另眼相看。钟老师就这样与乌龟亮谈起了恋爱，并且很快结了婚。

可是钟老师并没有靠乌龟亮离开绝壁坎。就像我扔石子打准他的眉毛并非眼火好只是凑巧，他打炮也是这样，是别人都打在了他的靶上。他自然没入党也没提干，后来就复员回来了。他所有的本事就是一张嘴，如果他在大城市可以说相声什么的吃饭，在妈姆山他只好下海去捕鱼，乌龟亮决不会下海去捕鱼，他去广州贩乌贼鲞了，这就亏了本。这就离了。婚姻很短暂，生了个女儿钟老师自己养着。

因为有海，绝壁坎并不逼仄，至少视野里是空阔的。晴和的时候可以爬到山上去，山也不高一百多米就是山顶了，周围都是海。西望是杭州湾，北面是大小鱼山，南边海上隐约能见的是五峙岛，五个露出海面的无人岛，每年五月有无数迁徙的鸟在岛上孵卵，西面就是岑港，再远处就是城里厢定海。如果有雾，海岛常有雾，绝壁坎就不见了，迷失在海里，只有说话的声音可闻，一片茫然。浓雾里每次可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近得就像在耳边，等雾散去，那种细如蚊子声的啼哭就会连同雾消散在明晴里。

夏天多雨，雨势压海连山，雨中的绝壁坎风雨漂摇，弹丸之地的绝壁坎，仿佛缩作一团，虚弱如一声叹息。雨意朗朗，檐水如注，喜欢夏天里的暴雨。人就在窗边发呆。鸡与鸭子也会躲在墙角挤在一起，蓬松着毛羽发痴。人在雨声里发呆极舒服，比吃喝玩乐高级。懒汉就在大雨中白天睡觉，做一些梦。雨天是闭天，常见的是凑在一起打扑克，这都心神不宁之人，不如袖手呆作一团眼眼眯成一条缝，你要来说话我只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