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色有时候会像黄透了的水果，腊黄如梨子，或者黄得像香蕉的皮。天空阴郁，黄是不该有的亮色。雪前傍晚的一抹黄，或者并没有雪，但天气会非常冷。毛娘（海鸥的一种）边飞边叫，都看得见风把它的羽毛翻起来，脚垂在空中，爪是半踡的。它掠过晒着番薯干的岩石冲向海面，不久又会被海风吹回来那样的又盘旋在岩石的上空。我们揣度它是想到岩石上来抓一把番薯干，因为它空着爪子，它一遍又一遍地飞过就是不抓，看着让人焦急。

我们抓晒着的番薯干有时候为了吃，有时候是因为手空着。秋后入冬，地里的番薯都要挖出来，直接在地头刨成番薯干，晒在门板一样大的竹箻上，或者晒在岩石上。海岛多岩石，那种光秃秃的岩石平时爬满苔衣，把苔衣扫掉就是很好的晒场。到外都晾晒番薯干，风很冷，石头也很冷，人也很冷，西风天吹一天，番薯丝就半干，小孩就会抓一把嚼嚼。待第二有阳光照过，薯丝就硬了，硬了就没了水份，也不再甜。晒干的薯干收起来贮到柜里缸里，是绝壁坎人日常的口粮，要吃一年。大多数的人家就纯是薯干煮饭，富裕些的人家半米半番薯干煮。来了客人多下一罐米，熟了后将米饭从番薯干中寻出来，单独盈一碗招待客人。

这就是岛城的那句谚语：妈姆绝壁坎，一年没有三餐饭看见。饭指米饭，没有番薯干同煮的饭叫纯米饭。

船老大阿新生了一床女儿，大枣二枣三枣…最小僵枣与我同岁。枣像花骨嘟，大枣二枣已成人，就花开了一样好看。他家连番薯干都不够吃，因此姐妹们饿了都在海边寻食。成群结队的红旗蟹举着火红的螯在海滩上跑，用脚踩住一只，摘下它的鳌生吃，味是极鲜甜的，脚一松蟹逃走，不久又会长出新螯来。蛎黄长在石头上层层叠叠，用卵石敲开，爬在石头上用嘴去吸。蛎黄是牡蛎的一种，敲开壳后像极鼻涕，第一次吃需要勇气，但其实极鲜美。大枣们大了，知道害羞，不好意思吃这种形状委琐的东西，僵枣则最喜欢这个。海边的岩石上还有紫菜，紫菜采来洗净后晒干，紫菜易饱。小螺则很多，芝麻螺畚斗螺辣螺，如果走得远一些，到没人住的青天湾，则能拣到拳头大小螺。寻常的螺都罗汉豆大小，拣回来清水煮熟，用缝衣服的针把肉挑出作零食。

蛤与香螺都在落潮后的泥涂中，还有海瓜子，还有弹涂与望潮。需要趟到没小腿肚的泥滩中寻，大姐姐们都已经拿着木桶拔渉到海涂中去了，小姐姐们在卵石间翻找着螺，僵枣猫一样捉沙蟹爬在岩石上舔蛎黄。

一群男孩坐在码头边剥不知谁晒着的一堆虾米，虾米咸得白森森有盐花，小孩没吃几个就咸得吐舌头，就把虾米在海水中洗一下，放进嘴里又立即吐出来。

 僵枣家有各式咸鱼与鱼鲞，就是没有米和番薯干，米和番薯干如果自己种不出来就要去粮店买，而买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粮票，粮票是如今的人们无法理解又很奇怪的东西。粮票分为地方粮票与全国粮票两种，出远门必须要有全国粮票。二0一0年我母亲过世的遗物中，放在箱子底里有一个布包，打开就是全国粮票，有二千多斤，是当年牙缝中省下来的历年的定粮，不知她省了多少年。

布票糖票酒票烟票肥皂票火柴票……僵枣的娘绰号就叫“全国粮票”，有一年路上拣到一叠用橡皮筋缚着的全国粮票，她偷偷藏了起来，是粮店丢的，后来被查出要上交，她恳求留下一张五斤的，人家不肯，她用双手捏牢不肯放，人家抽了好久她都不放，这就叫她全国粮票了。十多年前我与我父亲在盐仓老薛家看兰花，一个女人认出我父亲，说自己是绝壁坎的僵枣，长大后嫁到这里来了，我父亲问她父母的情况，她说母亲一九八五年过世了。1985年恰好是全国粮票废止的那一年。

我童年听我外婆念佛经，老太婆们念经是当作纸钱用的，纸钱即阴间的钱。念得最奇怪的经是《全国粮票经》。“菩萨脚踏莲花台，身穿佛衣元宝衫，一斤二斤二斤半，叁斤伍斤统统来……”我就很疑惑，全国粮票才作出来的东西也有经？当然有，否则阴间如何买米。那是谁写的经呢？菩萨。我外婆想了想又说：菩萨就是政府，政府就是菩萨。

对于吃，至今令我想不明白的就是人的吃食为什么主食必须是饭。论味道，海鲜比米饭好吃多了，但人们固执地认为，没米就等于没吃的，退而求其次，没番薯干也等于没吃的了。绝壁坎吃的东西很多，大饥荒中也没饿死人，只是没米。这是必须为绝壁正名的。

绝壁坎人对米饭的看重是少有的，把米饭当作吃食中的顶级珍品这是事实。绝壁坎人多绰号，有一个人就叫纯米饭。纯米饭吃米饭时舍不得吃菜，因为一口饭一口菜吃下去到肚里就又不是纯米饭了。

山海之利，要真正没东西吃除非海荒。海岛有谚语：苦楝树繁花海荒至，荒年蟹多。没人见到过海荒，突然海里鱼蟹贝螺都没了的年景是人们想象中的，就是如今，也是某几类鱼绝迹不见了。海里不会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关于苦难的传说。

纯米饭说他祖上是绝壁坎最穷的人家。颗粒无收，都颗粒无收。番薯干？番干蒂头也没有。他娘怀他那一年，九个月时断炊，七天没吃任何东西。他爹从床底下摸出一只铜火囱，到烟墩换了半袋发霉的番薯干。背着番薯干过泥涂，饿昏了都舍不得吃一根，在泥涂里乱摸，泥涂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海荒。只摸到一条七鳞鱼。七鳞鱼是大小蚯蚓那样剁碎都会活的东西，吞了，七鳞鱼就在他爹肚子里钻，打洞。他爹就扑倒在泥涂里，潮水涨了，半袋番薯干与他爹都被海水冲走。

他娘在床上等，直到眼瞎，就爬下床去，爬出屋外爬到路边的一块南瓜地里，摸南瓜花吃。南瓜花是分雌花与雄花的，雌花坐果。她娘就摸雄花吃。吃南瓜花才把他生下来。这就无比悲哀，令人发指。索性再出一口恶气，纯米饭改口说，这时南瓜地的主人看见，拿了一根门闩，一记把他娘打死，用力太大，他也一闷棍从他娘肚子里被打了出来。

纯米饭说到这里转口，说：有纯米饭吃居然还想着吃菜？饭好吃还是菜好吃？吃纯米饭还吃菜，吃了会烂肚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