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记实《妈姆山》之绝壁坎节选

我们会听到很多关于鬼的事，因此我对鬼的存在深信不疑。既然鬼多到如水面的浮萍，就难免会有鬼在无意间躲闪不及被人看见。鬼是海岛小村落的一精神生活，而每年初夏时节山上总会有鬼火如期浮现，因为状如灯笼，被叫做鬼灯笼。鬼灯笼可以多到密密匝匝，在山岗上点灯一样的排队，或在树林间幽幽的飘忽。这就像一个季节里的花开，时令一样的存在。

像白棕花一样白忽忽的，因为远和飘忽，就白得很迷茫。剑麻被叫做白棕，棕榈和剑麻都是结绳用的，船上的缆、索、网都是粗粗细细的绳做的，白棕在夏秋季开花，一串一串，花串有小孩一样高，一串有许多朵，花朵有酒盏大，纸一样白。如果种在一起，叶子都像是地上铺着的一层墨绿色，花都一串串站着，像许多穿白衣服的小孩排着队。这很像鬼灯笼，鬼灯笼也像白棕花。所以对于山岗上的鬼灯笼我一直把它当花想，一种令人惊怖的，幽怨凄惨的纸一样白的花。鬼火不是火，否则早就引燃了山林，它只是一种白着的明亮。

同样的明亮海水里也有，在夏天很暗很暗的暗夜，有时候浪花会拍出五彩斑斓的海火，五彩的海火非常罕见，但与之仿佛的是凤尾虾在海水里的颜色，还有虾姑，它们在贤恩的揖网里拍着海水跳时，如果恰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如果贤恩的四面灯恰好被风吹灭，凤尾虾与虾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通体是七彩的，凤凰一样。

亮夜与暗夜，潮水的声音不一样，这是贤恩说的。除了五彩的海火，单色的蓝莹莹的海火则常见，海水在某一天夜里透出萤光，就会有人呼喊，就会摸黑到海滩去看，海水做梦一样的亮着，拍碎了的浪花也亮着，说是海水的萤光也不尽然，萤光自然让人联想萤火虫，但萤火虫是明灭着的，一亮一暗，海里的萤光是一直亮着的，除非被另一块不明不白的海水冲走。

海水一块一块，清水与黄水界限分明，如果东南风把外洋潮水吹进来，你会看到黑水。东海深处的海水是黑的，有时海面就一条黄水一条蓝水一条黑色，那是白天，星月的夜里海水是亮的，没有星月的海面上偶尔有点点的光，那是渔火，打渔人的灯。

所有的好看都能当作花。鬼灯笼是鬼的灯笼，也是人们眼里的好看。

 荒僻之地的荒僻是一种边缘，边缘最接近无界。世上万物都有界，都有自己的江山社稷，比如蚂蚁比如鱼又比如鸟。鱼有鱼世界，人不能逾界，不能活在鱼的世界里。相比鸟，人不能飞，鸟的眼界人不能及，燕子和雁还会迁徙，南来北往，绝壁坎只是它们眼皮下的弹丸之地。蚂蚁躲人的办法是微小，大小也是界，再小小到看不见比如菌类，这就更安全。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把它忽略的，人能控制牛羊鸡狗猪，是因为它们的大小恰好与人在同一个界里，蚂蚁不属人控制，再大的官都不能管蚂蚁，皇帝坐了江山，只是“坐”了人及牛羊鸡狗猪，离真江山差远了。草逃避人的方法是易活，一阵风一场雨一缕光就又重生，烧不光灭不了割不尽。树则靠安静与长命。不惹你，你惹我我没办法，但你总有不想惹的时候，一百年不惹树活一百年，一千年不惹树活一千年。

我们从小知道这样的界。天是鸟的，海是鱼的，泥土底下是蚯蚓的，秋天山上无数虫叫，多到我们都没见过，许多无数不可知，都是真实存在的，包括鬼，鬼会让你看见鬼灯笼，还会偶尔现出来。说到底鬼是人的变，人的影子，念头中的人，电影中的人，镜子中的人，都是人的变，鬼与我们同根同族，活在另一个界里而已。

这不用深思，想法理所当然，比如一块石头，不用想为什么会有石头，石头就是石头，我们只关心石头与“我”的不一样，石头比人硬，石头不需要死和活，石头砸人人会痛，这就是石头比人力气大，比人高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