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首类的鱼,脑子里都有一枚白色的石子。从手指大的梅鱼,到大如人身的黄唇毛鲿,以及居中的黄鱼、白果、黄婆鸡和米鱼,头腔里都有石子,所以叫石首。黄唇与毛鲿在舟山被叫做大鱼,在从前是很常见一种鱼,产于钱塘江口的黄大洋。钱江入东海,就是舟山群岛,滩浒以东,大小鱼山至五峙这一带叫福山洋,福山洋接本岛,其东南水域连金塘、册子的那面海是金塘洋,如今连岛大桥五桥串连的地方,这一带都盛产大鱼。
水深50米以上,多礁石湍流,黄水,大鱼在每年的夏天,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游到这一片水域,声声如田蛙之鸣。石首类的鱼咕咕叫,鱼越大声越响,但水域苍茫辽阔,风过水流,平时听不见,只在月夜静海,撑一条木帆船,用绳网把鱼从海厎拖上来时,声响就不绝于耳。大鱼是半深水鱼类,一拖出水面失压就死,叫声立止水面上,叫了一半的鱼条条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大鱼一般个头在五十斤以上,上百斤的少,大多数是毛鲿,毛鲿灰黑色,黄唇则通体金黄,鳞甲大逾好汉大脚拇指的指甲,我们从前揭几片大鱼的鳞拿在手里觉着好玩,但不知派什么用场好。捕大鱼取其胶,胶与鱼等价,鱼肉是送的。一百元钱一条鱼,鱼胶就值一百元,光买肉则几分一斤。大鱼肉不好吃,放嘴里柴口,柴口是土话,意为干巴巴而寡味。破膛杀大鱼,其实鱼离水就死了,只是破膛取胶。百把斤的鱼,一般都抬到井台,木桶打井水边割边冲淋。上百斤的鱼,鱼胶晒干有一斤多,玉白色,扇形,黄唇的胶有双“耳”。破膛后的肉一片一片横截割下,形如舞蝶,我们叫做舞蝶肉,这肉红烧、酒醉、盐腌,还有糟,一条鱼一家可以吃上好长一段时间。
舟山的民间,从前谁家生了男孩,就会去“拿”一条大鱼来,取胶藏着,待小孩十六七岁发育时给补身子。大鱼胶的藏法是晒干放在米缸里,日日取米日日见,胶也一年又一年干缩成石骨铁硬,取米时常碍手脚。我出生那年,家里也“拿”了一条大鱼。那时家在马目,马目山的黄金湾,世代都捕大鱼,一条不大的木船,五六个人,一顶网眼碗口大的粗网,捕鱼就在家门口看得见的地方。捕大鱼是在夜里,金塘洋面夜里的潮水是响的,捕鱼者都赤着脚。鱼眼睛在夜里会发亮,海乡荒僻之地多杜撰者,说大鱼的眼睛是星,夜海捕大鱼如摘星。
每船一夜能捕几十条,鱼用草绳穿腮从船上抬下来,放在海边的石头上,要的人就去“拿”。我出生时家里拿来的那条大鱼三元钱,那时候供销社收购大鱼干胶定价也是三元一斤。那条大鱼有一百多斤,后来我家帮城里亲戚弄鱼胶又买过一条,那时我已记事,记得家里天天吃大鱼肉,怕得看见舞蝶肉就哭。
我家的那条鱼胶米缸里放了十六年,其间搬了五次家,还在不知什么时候被老鼠咬去了一只角,老鼠没有把鱼胶啃完,估计不是吃了撑死就是咬不动了。估摸着要发育了,家里开始给我吃鱼胶。先用淘米水泡了一星期,淘米水是每天换的,鱼胶发软,用刀切开。做法有酒滔与酱滔二种,是一甜一咸的吃法。滔是民间特有的烹饪法,似乎只在弄大鱼胶时才有,就是加了酒或者酱油用甑隔水蒸,久滔的鱼胶呈冻状,吃鱼胶补身一般是秋天,鱼胶结冻插筷子可以直立,胶冻割成块状,一次吃不下,吃得下也不能吃,据说会被补倒,于是每天范仲淹食粥块似的,一天一小块,那根鱼胶吃了一星期。一半做成咸一半做成甜,用来换口味。
鱼胶的味道奇腥,实在难以下咽,我后来假装着吃,是偷偷倒掉的。体质干净的人,不能接受任何补品,任何所谓补的东西,于我都不适宜,包括鸡蛋牛奶,质地清洁容不得掺任何野水,如果是女人,这样子的先天秉承就叫天生丽质,而在男人那里就是目明。目光如炬的好处是识物识人辨是非。前二天去徐锋家,他竟然还保存着一叠我们年少时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全吉比我矮,后来在二十岁那年,他突然日长夜大,一年不见促促比我高了廿公分,问都不用问,那一年是家里给他吃大鱼胶了。
胶即鱼膘,我们小时候认为是鱼游泳时调节沉浮的气囊,如果仅是气囊,鱼犯不着集全身精华做个浮子,石首类的鱼都有胶,不知道鱼们生个胶用来干什么?我父亲晚年叹岁月蹉跎,到处到水边拣石子,想万一拣到好石子可以作为收藏,我说你晚了,当初大鱼胶三元一斤时,你每个月买一条在米缸里藏到现在,你就好了。我家买大鱼那一年他用120元的积蓄,居然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那笔钱当时可以买四十斤大鱼胶。
海岛风生水聚之地,天宝物华尽生海中,鱼的力量在于尾巴。人身大小的石首,从前成群结队,现在零落得几年才能偶尔听见,海底深处大鱼有还是有的吧,有也是孤独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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