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

荒村旧事录92

草席是灯芯草编的。一床草席睡旧时，会把席草睡出一个断烂的洞，我曾经剥过席上的断草，把皮剥去，是灯芯。没见过草可以长成这样，灯芯草的叶子是圆的一条线。样子像葱，比葱更细长，也是丛簇而生，一丛丛密如乱发，长及腿。灯芯草的叶或者不是叶，是茎，这叶实在不像叶子，如果能把它缩小，就会像一根头发。光滑软韧青绿色。

灯芯草的芯是白色的，海绵状，长长的可以用来作灯芯。油碗里放一根灯芯草的芯，点亮，一灯如豆。

灯芯草生长在水洼湿地，与茭白，水芹，菖蒲为伍。食草的牛羊鹅鱼都不吃灯芯草，虫子也不吃，病也没有，秋冬也不凋枯，也没有人割了用来作柴禾。青蛙露出双眼在水面，喜欢浮在灯芯草的荫里乘凉。湿地的茧火虫特别多，从灯芯草的草窠里三五成群地飞出，闪闪点点，有时并不飞，停在灯芯草上，像一粒粒一呼一吸间明暗的星火。清晨，灯芯草挂不住露，荷叶芋叶如掌，承托着珠一般银亮的露，灯芯草干净得细水珠也没有。在浅水里捉了鲫鱼泥鳅与鳝，用灯芯草穿在嘴与鳃之间，草的一头打一粗结，先穿嘴小的垫底，一根草可以穿上一挂，提着。

初夏，草席有人挑着走街穿户卖，荒村自己并不用灯芯草编草席，草席色是黄白的，而灯芯草碧绿，使人不产生是同一种东西的联想。又，可以织席的草似乎很长，而荒村的灯芯草长得有限。这草就只可用来作灯芯。灯芯草一草可作一年的灯芯，草又是密密丛丛的年年生，故荒村最不愁的是灯芯。

草的灯芯委实太细，灯微比烛弱，巴掌大光亮，这样的夜晚就常含糊，风声雨声里灯苗会跳，使人惊心。

后来忽然没有了碗灯，油灯改成了瓶，灯芯也是粗如筷脚的棉线拧的，用铁皮管束着，灯就亮焰焰，亮可及屋了。棉线久燃炭结，用针拨，一拨有灯花哔剥，灯花常令人遐思，说是灯花闪，乃远方有人在思念。

有玻璃罩子的灯是美孚灯，薄玻璃做成的灯罩叫“蛋壳”，“蛋壳”易碎又要经常擦。灯芯成了扁的带子，灯芯的升降可捻，灯头成了一个嘴一样的装置，扁扁的灯芯如嘴里可伸缩的舌头。舌吐灯火，很明亮，光亮透窗出屋外，灭灯从此不用吹，缓缓地捻灭，不会使人一下沉入暗中去。

再有一种大场面时用的汽油灯，比马灯大，需要打足汽，灯油就喷在半个乒乓球大小的网罩上，这网罩就是灯芯，我们把它叫作灯“卵黄”，“卵黄”是睾丸的异名，很形似。灯“卵黄”燃起来雪亮而刺眼。结婚、开会做戏文，梁上高悬汽油灯，油在不住地喷，灯呼呼地响，比白天还亮。灯灭时，灯“卵黄”不能碰，一碰就要散作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