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荒村旧事录89

我曾经落下满脸麻子，还有额上碗口大的疤，都怪我小姨。

那条白石街，已经有六百年，石板就略有高低。我六岁那年的某一个黄昏在无人的石板路上狂奔，被绊了一下，吃了个“闷脸嘴”，额扑在六百年的老石板上，头像易碎的瓶一般，响得清脆。开花了，红得紫酱，一点都没有晚霞一样的颜色，说明我这人混浊。小姨捧了一香炉的香灰来，水来土掩般，捂了我一头的香灰，血拌的香灰立即引来苍蝇，小姨赶苍蝇，巫一般在我血红的眼前狰狞，我盛怒，一拳打在她胸前，很软。我小姨那时二十几岁，如花如玉。

小姨结婚是我母亲做的媒，那时我母亲正在落魄中，觉着活着不易，给她找了一个打铁的，极丑陋但有固定工资。姨夫是个粗鄙俗劣的人，所以姨夫这东西我一直没有好感，从来不算他是亲戚。凭什么是亲戚，就凭我姨给他睡？咄。

拒绝嫁过去，婚后还住在娘家，但也不算入赘。婚后的小姨十分抠，把姨夫的工资全没收，自己又省到无省处，连早饭都要省，不吃。小姨的小气令打铁的姨夫很不满，说是小气到连睡觉都不肯。不知道她这样节省为什么？

一钱如命，爱惜一柴一草，但小姨仿佛很满足，不穷的样子，无忧愁，无忧愁时就哼哼：春天到，飞出鸟，到处闹盈盈，男女老少齐生产，到处喜洋洋……。这歌词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她唱得不好听，那实在是太难听了。

我大姐对小姨亲，亲到凡事都听姨的，我母亲没奈何，骂她们是一路货色。小姨对我的好则二样，以为我将来注定要出息，不料至今没出息，她也不失望，今春还上山给我去摘野山茶，自己锅里炒好，大大小小的破罐子装着，叫人带来。老太婆早春上高山干什么？她喜滋滋地答：给外甥摘茶叶。你外甥会吃你这老太婆茶叶？我外甥要吃的。每年她的茶叶，她外甥其实只喝一杯。说又说不明白。

额撞石板的那年，我住在小姨家里。小姨养了八年的老母鸡老死，这是我见过的唯一老死的鸡，鸡能寿终正寝，是因为一直下蛋，这也是异数，小姨的鸡到老都会给她生蛋，邻居都是不解的。

小姨以为越老的鸡娘越滋补，又那时的鸡肉之稀罕，你都无法想像。杀鸡是断油盐酱醋，鸡蛋是钱。小姨把鸡尸用砂锅炖了给我吃。

“…，八月桂花香，九月九重阳，十月砂锅炖鸡娘…。”我记得是春上，不是村谚所说的十月。吃了小姨的鸡娘，我大病了一场，全身起疹，毒发，脸上的麻子多如雨打灰堆。她都瞒着，不使我老娘知道。

额上的疤渐如花谢，脸上的麻子也被岁月填平，但面上没有心里有，我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