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龙桥

荒村旧事录88

这座桥已经老得剩下了形骸。从前童年眼里是座很大的石拱桥，溪水在夏季从不远的山上满溪而流，溪深几丈。平时溪水只在溪底，溪如坑，坎壁如墙爬满了薜荔。一棵古樟活在桥头，撑出亩余的浓荫，春来草萌时节，老樟树新叶换旧叶，桥头的老叶积地，风吹簌簌有声。此时古樟的嫩叶满树冠，望之如绿云。

溪底望桥，凌空过溪坑，桥洞如门，呼呼地生风。树下的桥头就成了清凉之地，常有很老的老人整天在桥边坐，木讷地看行人过往，浑浊的眼目跟着人来去，忽记起一件事，嘴角就有笑意，作喃喃自语。

舅公耳朵已经全聋，无法听人说话，只自己大声地自语。常说被吵死，吵得都听不见面前人的说话声。舅公坐在桥首的石凳上，竹杖横放腿上，摸索着拿烟，颤抖的手好不容易划着火柴，即被桥头的风吹灭，他就侧了头骂风，又笑自己。过往的人帮他点着，他也不谢，说：你是某某人儿子，你爹结婚时，还是请我去给做的总管。

舅公是四邻八乡的名人，凌厉有智慧，作派蛮横，读过《三国演义》，村里人有造孽打架或者婚丧红白事都会来请他，是压得住人的人物。舅婆被舅公瞟一眼就会发抖，来客吃饭时，舅公端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舅婆不许上桌，烧菜，还要抽身给客人和舅公斟酒。舅公走路上悠悠地迈着八字步，走在路的中间，旁若无人。有人笑脸打招呼，他就自语一般只问候你的长辈。

他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后来二人没有成婚。女的嫁人后夫家侍她不好，常遭老公打，舅公知道后替她去出头，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纳了那女人做了姘头。舅公大白天上门去，手执一柄鱼叉，进去顺手把鱼叉叉门上，叫女人掩上门。女人的老公看到大白天自家的门掩着，门板上插着鱼叉，知道舅公在屋内，就不敢进门。

我常想，舅公如果生在三国，他就会是曹操，舅婆对舅公是敬畏，舅公偷人老婆是明着来，舅婆不吭声，连不服都没有，舅公并不夸她贤慧，他眼里“女流之辈”就该那样的。

舅公老了时，舅婆一如既往服待他，后来舅婆多活了舅公二十岁，享了子孙的福。舅公死后尚有威严，儿孙们是不敢不孝的。

老舅公日日坐在桥头大树下，他对自己和旁人说：我在这桥头等死等了许多年，还是不肯死，你看会怎样？怎么办？别人没法出主意，他就自已拄杖摇头笑，自己大声答：等！我就不信它不从这座桥的路上来。

炎夏夜初，桥头上扶伏石栏板看溪，溪在暗里只有水声。深深的桥下黝黑处，飞出萤火虫，弱弱地飞着舞着浮到桥上来，桥的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