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

荒村旧事录85

陀螺有二种，一种叫菱角，像一只菱形的芋艿，粗绳螺旋着绕缚它的上部，绳端勾手指上，往地上打下去，呼地一声绳从陀螺中抽出，陀螺就在地上飞旋，嗡嗡地叫着。旋转着的菱角相互会碰撞，一碰，弱的那只会被弹掉，转到后来劲缓下来，越转越慢，醉了似的摇摇晃晃，最后转不动倒下的是王。

另一种陀螺叫鞭陀螺。好像菱角陀螺的下半截，先用双手捉住陀螺在地上，发力，使其旋转，然后用鞭子顺着一个方向抽，陀螺越抽越快，可以赶着走，与别人的去碰撞。玩陀螺需要巧门，不会玩的人，打下去的陀螺歪几个就“死”，手法好的，快死的陀螺都可以鞭抽几下就救活。

玩陀螺好像是有季节的，约是在秋后。秋后树会被修枝，苦楝、香樟、杨柳被锯下来的树枝有手臂粗，选一段，用砍刀叮叮咚咚地乱砍，试图做成陀螺。我叔叔看我们拿刀乱砍危险，会夺过刀去帮我们做，也试图做成陀螺形状，但做出来的东西是狗咬过般的木疙瘩，就算大概像了陀螺，试起来也根本无法转。就“咦”。嘴里“咦”着的我叔叔不服气，直要做到气馁，擦着额上的汗，看着做出来的满地的“陀螺”没一个好使，就骂骂咧咧。这就非常没有意思。

大头是我的好朋友，是城里人，住在他舅舅的家里。他住舅舅家不是作客，是长住。他舅妈对他不好。大头的父亲死了，他妈又嫁了人，大头的舅舅或是大头的妈妈，不愿大头做“拖油瓶”，于是大头来到了荒村。

大头的舅舅是木匠，我感觉中觉得木匠是应该长络腮胡子的，大头的舅舅正好就是络腮胡子，力气又大，赤膊抡起斧头做活，双臂如蟹钳般张扬。大头舅舅做陀螺，那才是真陀螺，陀螺着地的头上还会嵌一亮锃亮的钢丸，这样的菱角打下去，水泥地里会蹦跳，打在别人的菱角上，会凿一个凹，或者劈裂。

大头舅舅给我们每人做过一个陀螺，条件是要我们不要欺侮他外甥。但大头舅舅给大头做的陀螺最漂亮，是一个树瘤节做的，特别硬，陀螺上还刻了花，花上还涂了彩，这陀螺转起来，看上去虹似的好看。大头的陀螺每次都是王。

大头不止头大，耳朵鼻子都大，而后脑勺是偏的，头正面看去越发大。大头老实，说话嗡嗡。每天手不离陀螺，老是拿着。他妈妈偶尔会来看他，穿着城里人的衣服，鞋子是皮鞋，鞋跟上敲了铁钉，走起路来“的、的、的、的”。

大头对他妈妈不亲，他妈来时，与他舅舅舅妈说事情，他就站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不说话。他妈叫他外面去玩一会，他不去，怕漏听了什么似的。

舅妈经常要被舅舅打，打起来很凶，他舅妈就嚎、接着放声哭、哭到后来变成唱。荒村的女人久哭不缀时，都是唱的，唱是哭诉的一种调子。比如哭小儿夭亡：囡呀囡呀，你会死呀！调子就是“拉多来拉~，多拉嗦拉”。舅妈在唱，大头对我说：我舅舅只打了她一下，扇的。他舅舅打舅妈，都是为了大头。大头觉着他舅妈对他蛮好的，冬天还为大头做了一件棉袄。大头的空壳棉袄一直穿到初夏。

那一年的初夏，有一天大头一早来找我，把我从床上推醒，说：他要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城里。去城里做什么？大头说：去做拖油瓶。我就又问他：做好拖油瓶还回来吗？大头说：做完拖油瓶我就长大了。舅舅说了，拖油瓶会被人看不起，我也不好再来荒村了。

大头把他的陀螺王送给了我。那天早上，大头垂着手，跟在他母亲后面去了城里。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大头。陀螺到是许多年后还在，现在也已早丢失，只是陀螺的模样我是至今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