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冬天，齐笑生都袖着双手度过。朋友你来我往也是只笑笑的时候多。施伯养兰的小院也再没有去过，一次大英叫哑巴来叫，想叫齐笑生去吃饭，他都没有赏光，只看了哑巴笑笑。施伯过世在齐笑生看来就像潮汐退去，就像秋叶落尽，没有悲喜，只有一种疲惫感。大雁从远方飞来，落在晨霜的荒地里的这种疲惫感。他需要想一想，需要休息。齐笑生袖着双手站在大树底下晒大阳，眼晴迎光眯着看黄昏。烟云高渺，他不作思虑，让烟霭替他想，让锦云霞辉替他纵情，心智很空灵。在齐笑生的生命经验中，这样的情景经常有，每当这样的时候，他都会有仿佛要知道一些什么的感觉，而每次当他把神思收回去注意这个时，这感觉又泡沫般立即消散。他跨不过这道坎去，他有些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薄如蝉翼的一层隔膜，想过去，不知是什么样的天地。

对于存身世上，齐笑生自觉有愧。从小到现在，他肆意地做人，从来没有形役和劳苦，这一生他没有种过一粒米，织出过一寸布，没有为社会作出过任何实质的贡献，但一直以来他都过着好日子，从来丰衣足食，他觉得有愧。他觉得这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都是靠别人创造物质财富在供养，而且这样的供养曲里拐弯之后，寻不到源头。为什么能那样？是很奇怪的事。这世上有辛劳的创造者，又有像他这样的闲人，又有浪费和破坏者，而且浪费者和破坏者往往占有的物质财富比创造者多，这很没有是非。

大英自从施伯死后，一下子在她的生活中多了哑巴和兰园，觉着恍若隔世。这是一种意外，意外来临时有不真切感，尤其是当她走出这院子，在大街上一个人走想起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觉得像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才会有这样的意外。可是当她回到这个种有兰草的院子时，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好像从来就那样，必然是那样。每天的黄昏，大英都会和哑巴一起在桂花树下的石桌子喝茶，气氛安闲，阶草与夕阳般安静。哑巴一下子将自己当作了这个家的大姐，处处从大英着想，大英也一下子对哑巴有了一种责任感，加倍地对哑巴好，哑巴不说话，她只是听，认真地听大英说话。哑巴早就在施伯那学会了莳兰，所有的心思都在了兰草那里。因此兰房里的事基本不用大英操心，有一次大英对哑巴说：哑姐，因为这兰花，我们都成了修行人。哑巴指了指自己笑。指了指大英摇头。

年关快到了时，齐笑生终于上门来。他来看看大英她们过年缺些什么。进了院门，一路是哑巴指责的眼色。大英看见齐笑生来了，就笑问，想了一个冬天，阁下将什么大事想透了吗？齐笑生笑而未答，一头进了兰房，看了看后说：《淮南子》说兰悦美人，这话说得真不错，这兰花被二位养得那么好，施伯都会自叹不如。大英说：兰悦美人可不是说兰花见了女人喜欢，而是说兰花能使美人欢喜，你不要颠倒。齐笑生就大笑：那你们二位怎么不见开心，见了我都绷着个脸？大英说：对呀，我们每天都欢天喜地，就是见了你害怕。你是整个冬天都琢磨生死大事的高人，像我们这等见了你哪里可以不敬畏。齐笑生又笑：客来连一杯茶也没有，这哪里是敬畏啊。哑巴听了也笑，赶忙去沏了一壶茶出来。

齐笑生说：快过年了，我今年这年就与你们一起过吧，省得你们孤单。大英觉得好笑：是你自己孤单吧。你不食人间烟火也想过年了么？齐笑生又笑：过不过年在我纯是无所谓，但想到你们觉得不该太冷清。人生在世，喜气还是要有的，说说打算怎么过，我来给你们打下手。大英说，看了施伯过世时的那样子，我明白你们这帮朋友就像是一家人一样，亲切坦然得像是有前世的缘。不如凑起来一起过，就在这小院里聚，也顺便可以给施伯和素云一番祭奠。齐笑生说好，怕到时容纳不下这许多人。大英说，弄一张大席子来，可以在院子里席地而坐。

岛城的年关年年都是湿冷阴沉的日子，黎明的海面上聚有雾气，风将雾四面八方的吹，雾气入山峦，纷纷成了绵绵细雨，细雨不能成檐间的滴水，只将树濡湿，草濡湿，路面濡湿。从前这样的气氛中家家都是煮猪烹鱼的炊烟，满街飘荡香味，还有街上的甘蔗皮，爆竹燃放后到处落地的花纸屑，以及热气腾腾爆米花的声音。春节就好像是湿冷里的热闹，所以这样湿冷的时节一到，就会勾连起春节将至的味道。如今虽然干净了许多，但记忆中那些感觉还都在，人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会涌动起一种等待的兴奋，再穷的人家也会在年节到来时奢靡一下，洒扫除尘，置酒买肉，理发穿新衣，祭神祀祖宗拜灶王爷，放烟花走亲戚。一下子仿佛都换了一种活法，一年里被漠视和冷落了的人也一下子被想了起来，人人都亲近和友好了起来，道贺道喜道平安，一派丰衣足食喜洋洋的样子。过年，是岛城最忙碌的时候，人间烟火味最浓的时候。

朗切是出家人，来得最晚。这和尚进门来风尘仆仆的样子，边走边作揖满脸都是喜气。齐笑生在竹椅子上对门而坐，看见朗切就开玩笑：和尚大过年的上人家门来作客怎么好意思不带礼物呀。朗切说：怎么会没带礼物呢，我带的是大礼。一边举了举双袖：我的礼物是两袖清风，这可是好东西啊。小若兰跑过去拉了他的袖去闻，认真地说：没有清风。说得大家都笑。果真是席地而坐，哑巴在桂花树上扎了一树纸花，纸花都是芙蓉花，做得可真像。玄子风看着寒意中的一树花团锦簇，开心得连说真好，桂树开芙蓉，真好。大英单独给朗切做了几样素斋，是豆腐做的鸡肉和鱼。大英说，你不要在心里觉着好笑，是为了不冷落你，看上去大家都吃一样的菜有喜气。哑巴特意给大英的妈备了一个小藤椅，让她坐在上首。大英妈妈对着一席子的人无限感慨道，怎么会那么妥贴，分明就是一家子。齐笑生和玄子风是一盏一盏地喝酒，和朗切轻轻地闲聊。放完了鞭炮，院子里就剩下了他们四位。哑巴给他们送上了茶来，正喝着茶时，城里内外响起的各式爆竹的声音连成了一片，烟花将夜空淹没，门被推开，七羊卷着爆竹声踉跄着进来，醉人一个向四位连连抱拳而拜，口里大叫：正交子时，拜年拜了个正着，爽！小英子打来了越洋电话，要齐笑生给她听满城的爆竹声。听着听着小英子在电话里头哭了，朗切说，这是喜极而泣。七羊听了大笑，爽！一边唱了起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小英子在电话里听到七羊在醉唱《牡丹亭》，就要大英把电话给七羊，小英子说：七羊你这个妙人儿，肯不肯嫁给我。七羊断然拒绝：不肯。众人大笑，连哑巴也笑出了声来。

爆竹声潮水般退去时，众人一起去城外的庙里烧香。一行人夜行在满城的硝烟味中，整个岛城睡意全无，到处都是人声。到了城外的寺庙已是凌晨，七羊忍不住醉倒在石狮子旁边，哑巴只好坐在旁边照看他。庙前的大香炉里火光冲天，大把大把点燃的香火和烛光像要把鼎似的铜香炉熔了一般。齐笑生恭恭敬敬地把三支清香举过额头，对着金光灿灿的菩萨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大英心里一怔，烛光里脸色雪白。曙色将起，僧众们唱起了梵乐，这乐声在这新年的满城欢乐中使人感动。朗切倚在古柏树边，遥望着东边的天色。大英也跪在齐笑生的旁边默默地叩拜。玄子风在旁边看，恍惚间像是二人拜天地的样子，忍不住平生第一次念起了佛号：阿弥陀佛。这声音陌生得像是别人在说，回头看见齐笑生正笑着看他，玄子风脸一个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