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到情人节，是齐笑生店里一年生意最好的时候。过节有时候真是有意思，情人节是西方的节日，原本与这里无关，就因为这情人二字使人心动，人们纷纷地过起了节来。从早上九点起晚上吃晚饭时止，买情人节礼物的人没有断过。岛城人对情人的理解是有歧义的，情人并非有情人，而是指婚外亲密的异性。许多直截了当的人把“爱情”理解为性。齐笑生有一次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给人卜卦，跟一对男女说：唔，“爱情男急”。

平日里上珠宝店的大多是女人，齐笑生曾说，做珠宝生意可以阅遍岛城春色。情人节这一天大多的客人是男人，买的都是一些看上去有气派但实价并不很高的东西。

阿足一边盘底一边在生气，算下来一天有三百多笔的生意，可金额不大。阿足说：哼，男人。齐笑生有些奇怪：男人怎么了？阿足说：男人靠不住，今天这些买主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也不像是坏人，可都背着老婆在情人节买礼物送女人，男人还可以相信么？齐笑生好笑：小小年纪，做人要往好的地方想。有许多事情要学会不知道，二要知道了但要不相信。这是谋求幸福的办法，否则你将一生没有幸福。阿足听了很生气：这样子我宁愿去做尼姑，也决不自欺欺人。

齐笑生大笑：那你错了。尼姑虽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要四大皆空。连看到的一切都要想成空的，不仅是不知道和不相信了。

阿足心灰意冷地坐着，念头觉得帐目漏了一笔，匆匆忙忙又去再算。齐笑生继续说：人性本来就是欲念丛生的，苟且的事在偷偷摸摸，就是文明的胜利，是在大进步。你要觉得人性在往好的地方走，非常光明，非常有希望。阿足把算盘噼啪一撂：不想了，与我无关。今天托有情人的福，进帐不少。恭喜了。

做生意是钱在流动，钱在街上流动，在柜台、银行和行人的口袋间流动。生意人是把钱从别人的口袋里抠出来，是世间第一难事。做买卖卖的不是东西，卖的是别人的喜欢。眼要盯在别人的喜欢上，心要放在别人的喜欢上，这样才会成功。齐笑生有一些机关下海的文人朋友，不懂这个玄机，像做官一样的做生意，把眼睛盯在自己的喜欢上。虚张声势一番，灰溜溜地败了北。齐笑生说，赚钱就是藏污纳垢。彻底将心放在最踏实处，人生的最安心踏实处在哪儿呢，在最低处最下风的地方。流动的钱财像流水，水往低处流。众人在旁边洗洗手，水接着还是往低处流。世上所有的修为最后都是为了安心踏实，懂得了水性才可以为商。

齐笑生还说，千万别以为商人蠢，成功的商人都是智者。最不济他卖的也是勤奋，知道勤奋、诚信、善良都可以卖钱的人都是聪明人。聚天下大财者，唯德者可为之。你信不信，不信？齐笑生笑了。

齐笑生这是对那个每天上门来的乞丐说的话，就是那个“万一是吕洞宾扮的”的乞丐。但是人家不信，“万一是吕洞宾扮的”说：你想得那么累。发财靠运气，我每天想着拾一个金元宝，但是没运气。齐笑生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敬你一支烟。

阿足在捂嘴窃笑。齐笑生笑着说：这有什么好笑，乞丐也是人，是有过人之处的人。阿足很不以为然。齐笑生说：你别不服气，不信你明天当街乞讨一天试试，我请你吃饭。阿足哼了一下别过头去。齐笑生自语：不是不得已，谁能放得下……

春季无雨，到清明时还无雨。街上的自行车流到吃饭时节一阵一阵的涌过，骑在自行车上的人都一个姿势，大同小异地伏在车把上，脚下红尘滚滚。车流过去后，街上就一下显得空旷，阳光直直地晒在大路上，树开始吐叶芽。

拐角处补鞋的驼背，又在用他的破音箱向大街放着《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这个歌驼背每天放，放了整整一年多了。齐笑生听得触心，有一次给驼背送去了一打碟片，央求驼背换几个歌放放，驼背乜了眼看齐笑生，嘴里说了二个字：偏不。齐笑生听了大笑，驼背有些愣，把音箱的声音调低了一些，轻声地说：我就喜欢这个歌，喜欢。既然驼背喜欢，齐笑生就没办法。后来听久了也听了习惯，这声音与街市的其它喧闹本来就一样。偶尔会在没事的时候，随口合着飘过来的曲调哼“心太软--心太软”。阿足看见偷偷发笑。

生意竟然变得水洗过一般的冷清。有时候一整天没有一笔。珠宝店白天也灯火辉煌，亮堂而没有买主的店使人心发慌。到晚上打烊时，大家都一句话也没有，阿足轻叹：又是白板。做店家盈亏是常事，但大门开在那里无人上门来就是往街市上扔钱，平日里每天必来的那几个乞丐也不见了踪影。市面上金价瀑跌，缩水了三分之一。原因是报上说，英镑已不再将黄金作为硬通货储备。如此一来，如果其它国家的货币也取消黄金储备，那么黄金就变成了铜一样的东西。传说之间，有几家同行歇了业。齐笑生倒是很泰然，觉得亏一亏也是好的，他算了一下，就算日日清水，撑上一年还是可以的，就哼着“心太软”笑看阿足他们着急。

通红的小手捧了一个带叶的青桔,玄若兰把这样的礼物送给齐笑生：这是一个绿房子，里面有几个很甜的房间。

桔树是开白花的，五月间的桔园花也香叶也香。白花瓣厚有肉质，全是素心，而且开得很梅瓣。不凋的青叶，处处都是刺鼻的冷香。五月是一年最好的季节，初夏绿如豆蔻少女，暖风细发，白雨蛙鸣，田野村边的渠溪哗哗地淌水，也是一年刚可赤脚的季节，伸脚试水，不冷。五月很香，因为有栀子，山上野栀子是单瓣的，正格的玉色，香比重瓣家种的远多了，山人又叫黄栀，秋来结子腊黄，可染明黄，老婆子入山拜佛背的黄袋，都是用黄栀粗布手染，这样的颜色佛喜欢。人就有些得意也有些对鸟的可怜。人兽禽畜的最高智慧莫不在吃，看吃法就可知谁优谁劣，鸟也能辨出甜味来。五月的稻田最葱绿，未抽穗的整齐的稻禾，人在清晨迎露走，身影在稻田里移动，露水便晕出人影的“毫光”，犹如峨嵋山金顶云霓而成的佛光，只是没有丰富的七彩。

想想青桔的房子很漂亮，不但甜，没有门窗也阳光满室，齐笑生问玄若兰：房子如何进去呢？若兰说：用大拇子进去就可以了。

生意一清淡，齐笑生更加的袖手好闲了，没事干就常往玄子风那边跑。春暖花开的季节，玄子风每年总是闭门不出的，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玄子风的养兰一年里就用功这春天的几个月，所以齐笑生也只有坐坐看看，自己倒水自己喝。发现竟然满世界原来都是忙人，只有他是一个闲人。其实闲人还有一个，那就是玄若兰。玄若兰己经六岁，本来在上幼儿园。有一次玄子风去幼儿园接若兰，恰好看见孩子们在院子里排练节目，老师把两手的中指点着脸腮，一会儿往左边斜头一会儿往右边斜头，嘴里说：要天真，对，天真。这样子才叫天真。于是操场上一大群小孩都用中指点着脸腮，左斜头右斜头地天真。一大群家长都用赞许鼓励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孩子看，玄子风心头凛然。这时一个小男孩大声说：玄若兰，你爷爷接你来了。说得玄子风又惊。就这样玄子风再不让玄若兰去幼儿园，他自己带孩子了。

玄子风给玄若兰布置的功课是养蚕，春天里的功课是玩养蚕。齐笑生向小若兰请求说：叔叔跟你一起玩行不行。若兰想了一想说：行，但你只能做我的助手。而且你要叫爸爸为“遍身罗绮者”，因为他们不是养蚕人。齐笑生大笑：好，他本就是“遍身罗绮者”，说得好。

香店弄许家老宅墙外有一棵老桑树，这是岛城仅存的一棵桑树了，老树百来年树龄。枝繁叶茂的桑树只有街角的野桑，野桑才有作为树春抽叶秋零落的欢乐。因此这样的桑叶蚕吃了也欢喜。齐笑生背着玄若兰去采桑叶，若兰坐在齐笑生的肩上伸手就可以摘到，又把小篮子搁在齐笑生的头上，看着满眼都是绿叶，高兴得无从下手。若兰拣有虫斑的嫩叶摘，很快就摘了小半篮。齐笑生回来对玄子风说：你女儿对桑树都有怜悯心，恐怕以后要比你有出息了。

齐笑生用纸板做了一个二层的蚕屋，楼上楼下有纸板做成缓坡的桥。上午将桑叶放在楼下，下午将桑叶放在楼上。蚕们闻着桑叶的醇香找食，便一天两头楼上楼下的跑，玄若兰说这是饭后散步走，运动有利于蚕宝宝的消化。蚕们不管白天黑夜森森森地吃叶，不知疲倦不懂消停。玄若兰担心蚕宝宝撑死。蚕只吃不睡若兰又担心它们困死。齐笑生说：如果以一醒一睡算一天，那蚕的一天比人长，它们是吃几天集中睡一次，一边睡一边蜕皮了。蚕的活法跟人不一样，桑树的活法又跟蚕不一样，大家有各自的活法。

玄若兰养蚕入了迷，她也要像蚕一样醒着，看蚕吃桑叶她就吃饼干，又在地上学蚕爬，几十条蚕条条都认得，还给它们起了名字。齐笑生替若兰想了好多宝石的名字，那些唤作翡翠、祖母绿、红宝石、羊脂玉的蚕们一天一个样地长大。这其中蚕们大睡了三次，脱了三次皮，渐渐的长到香烟那么粗时，身体乳白了起来，继而变得十分晶莹，雍容得真有些珠光宝气起来。齐笑生说：蚕宝宝要上树了。上树了就是要吐丝作茧了。齐笑生和若兰用纸做了一棵枝叉丛生的树，放在蚕室里。

蚕们开始停食，接着爬来爬去的徘徊，头高高地仰起来，做着顾盼的动作。后来就一条跟着一条上树，开始吐出细细的丝来。蚕开始作茧了，家里被若兰和齐笑生弄得大日子来临一般的认真，玄子风也放下了手中的劳作，来看热闹。小若兰看着看着忍不住睡去，被她爸爸抱去床上了。玄子风和齐笑生就边看蚕们结茧，边下起棋来。其实没有多少人这么认真又彻夜不眠地观察过蚕的作茧自缚。蚕络绎不绝地吐丝，一圈一圈地缠绕，没有停顿也不间断，就这么从外到内的绕，绕到底时只见蚕在里面隐隐约约地摇头摆尾，渐渐地看不清，静静地沉寂，沉寂成了一只挂在树上的果子。

一只茧只有一根丝线，就像一口绵长幽缓的气。这口气吐完，蚕就睡了，睡得风雨无碍，想一想都是想象不出来的温暖与静谧。齐笑生和玄子风看得叹为观止，蚕织茧是本能，但这样的本能中分明有智慧。玄子风很激动，觉得蚕一点都没有比人渺小。齐笑生说：能活到现在的所有物种，至少到现在都一样的伟大，不分高下。其生存的手段一样有效，而且都是最好的无可挑剔的，最后出局的可能反倒是人。蚕们改变自己适应自然，人们在改造自然适应自己。人是要出局的，人没有像蚕那样将智慧化为本能。人的智慧在生命的外面，人造房子需要生下来后从头学起，而蚕不用，茧生来就会结茧，而且完美得像大自然一样，没有任何的缺憾和败笔。

两个人说着这样的疯话，又欣赏起蚕茧来，赞叹不已。

玄若兰早晨醒来，看到纸树上各种颜色的蚕茧，兴奋得无法用语言形容，蚕是她一手养大的，她特别有成就感。一会儿说树上开的是花，一会儿说树上结的是果。齐笑生轻声地告诉她，蚕宝宝在茧子里面睡觉，不可以吵醒它。玄若兰问：什么时候醒呢？齐笑生说，等长出翅膀就醒了，醒来的时候，蚕宝宝已经变成了美丽的蝴蝶。若兰将茧树拿到了自己的房里，每天晚上都要做关于蝴蝶的梦，她一遍遍地数着茧子，她拥有许许多多个在做蝴蝶梦的蚕茧，她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大英听说了齐笑生生意上的不景气，特意来店里看望问个究竟。阿足说，他现在那里看得到人影，每天忙得很。大英笑问：在忙什么呢？阿足说：忙什么？忙着跟若兰养蚕玩呢。若兰在楼梯口就听出是大英的声音。赶紧把门打开，一溜烟地把大英拉到自己的屋里，指着蚕茧给大英看：英姑姑，漂亮吧？大英抱起若兰说：真漂亮。漂亮极了。若兰说：比你漂亮吧，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