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笑生与素云的故事是荒诞的情节，这样的荒诞的确有，人都对美好事物有向往，何况是齐笑生这样的凡夫俗子。笔者因为偏爱齐笑生这类性情中人，便纵容着去演化一种心情。

梦中的素云把齐笑生约到她的兰园，两个人作了一次长谈。素云说，大英小英有我的一半，你把美好人生虚度了，人不能光靠做梦过日子。人活世上你爱别人是一回事，关健是有人对你爱更难得。你不能轻佻地漠视别人的真情。这世上许多伤心和怨恨都是这么来的，因你的爱而使别人生恨，就担当不起了。

齐笑生说，你这话也只有梦中人可以这么说，因为你超脱，超脱在别人的梦中。现世中活着，如果要对所有对你的爱都负责，伤心和怨恨会更多。如果顺了你的话往下说，多情到后来最好无情，至爱到底时就是不爱。所以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情只是一个梦，像你这样的一个梦，直到死去才醒来，少牵挂多真心。

齐笑生说到这问素云：你在我这里是一个梦，我在你那里是什么呢？素云听了苦笑，我在你梦里不再是我自己，你是我的什么？细想起来，既然我是你的一场空，那么你也是我的一场空。

素云说完，兰园里的青青翠竹郁郁黄花一下子没了，只见连绵无垠的衰草在秋风中铺满眼前，一弦月色冷冷地皎洁，露水地里秋虫低鸣。齐笑生笑：你这脸色也变得太快了。齐笑生告辞回来，转身又对素云说：好女人只活在别人的梦里，逃出了梦就不再是好女人。

从缺月等到满月，就到了这一年的中秋。齐笑生夹杂在三个模样一样的女人中间，惆怅满怀，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岛城的中秋过的是十六，明月从海上升起时，十六最圆也最大。齐笑生约大英小英二姐妹到翠云亭赏月，大英说，翠云亭人太多，不如去素云的墓地，这样也可以缅怀一下故人。齐笑生说，荒地野外难道你不怕？大英说有什么好怕。小英更不会怕，觉得神秘而又刺激，又鼓动齐笑生拿了洞萧，大英带了古琴。说是赏月要有个赏月的样子。

三个人踏着月色走进山路，山道两边的黑松林在秋风中呜咽，素云的墓地在半山腰，一片黑松林的开阔地里，坟茔迎着月色又面朝着海，是一个简单的土丘，有一块石碑，有一个石桌子，周围是一地的荒草，那是施伯种的兰。小英一看这地方就说，哇，真是个好地方，有家园一样的感觉，大英叫她别乱说。小英把提篮里的水果月饼在石桌子上供了，齐笑生又上了三支清香。三人又在墓前拜了拜。大英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带来的布，三人就在草地上坐了，齐笑生又给素云留了一个空位，感觉中素云过一会就来一般。

许多年以前，齐笑生经常带着这支洞箫来素云这里吹，每次箫声一响，都会惊起树林里的栖鸟和藏在草丛中的小动物。可是今夜却格外的安静，甚至一路随来的松涛声也没了，是空阔和静谧。月光明亮得干草树木都落下墨黑的影子，坟碑上的字清楚如白天：弱女素云之墓。

石桌子上红色的石榴蒙了一层银光后变得灰黄。群山也是银灰的颜色，海是一片落霜似的白色，岛影落在海里又是灰黑的，云翳在水面上移动，天上是朵朵飞驰的层云，杂云的清明处是一轮皓月。月亮在层云之上，带着浩荡的天风和清白的光亮飞快地穿行，云过去了的时候整个天空被照得一碧如洗，海和群山一派磊落光明。

齐笑生不由自主地吹起了箫来，在大英的眼里，箫声里的齐笑生披了一身清光，仙人似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春江明月共潮生，滟滟江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小英合着箫声唱《春江花月夜》，唱得秋夜秋风一览无凭，有依稀可见隔雾隔水的春色。

齐笑生倒了四杯酒，碰一下的时候酒杯里光影荡漾。大家都喝了，素云的那一杯齐笑生泼向了月光。杯子放下的时候，满杯的月光依然是酒的样子。

荒山中的野意和寒意，在月色如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古琴的音韵是近禅意的，人们把古琴当作神器。齐笑生说背一把古琴入荒山邪祟不侵。琴弦一动山水为之动，神情为之凝。大英将古琴置于膝上，弹起《秋风词》。《秋风词》是琴歌，是边弹边唱的：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复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今日今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我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词为李白所写，浅白如现今的流行歌曲。齐笑生听着一字一句都与眼前的情景相合，有一种情怀千古的感慨。

大英一曲终了，问齐笑生，如果今夜素云复活又在人世，你还会不会爱她。这话问得与情理不符。但齐笑生仔细一思虑，连自己都大吃了一惊。大英冰雪聪明，她又说：素云如果还活着，比不上梦中那样的冰清玉洁，人世间没有梦一样的干净。其实你爱的已不再是素云而是一个梦。我们姐妹合起来不会比不过素云，当然这比字是天下所有女人都有的俗。你的情怀已经不在现世，甚至也不是女人，你唯一的路就是出家，把心情做成佛前的莲花，正如朗切所说的“移情别恋”，其实你的情移得比他早，恋得比他深。

齐笑生听了默默的不语。梦中素云，齐笑生有安心踏实的感觉，那种感觉叫妥帖。对大小英姐妹是喜欢的，但没有产生过妥帖的心情。安心踏实是什么？是喜怒哀乐愁怨恨都没有了的舒坦，心情像植物，安静得像一盆兰草。

月光洒在座前的草地上，秋草沐着月色，月色就是草的喜悦，月色也是人的喜悦，然而月色一样的喜悦天生有另外的东西在里面，里面有怀旧一般的魂牵梦绕。这魂牵梦绕琴箫里也有，良辰美景中也有，是看不见但细微地体会得到的，兰香一样的东西。

齐笑生忽然大笑，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喜欢参天大树下的那种凉意，寺庙里钟声响起时的那种悠远，这样的喜欢许多人都有，他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会都有。

齐笑生盘膝而坐，凝神而思，渐渐地他眼里的大英小英和脑子里素云合了为一，他看到的是一轮清光皓月，他又把天地、月光、自己一起看，他看到了一种心情。他悲喜交加，泪流满面。大英被感染得跟着流泪，小英则睁大了眼晴很遥远地想，想着想着对着海上越升越高的月亮双手合什地祈求了起来。小英祈求什么？没有人知道。

不久之后，小英突然说是要去国外留学了，而且已办好了所有手续。去的地方很怪，是印度。她母亲说，从未听说过去印度留学的，去学什么？小英子说去学梵语。那种印度的古文字，写经文的那种？母亲叹了一口气，直摇头。齐笑生倒是大为赞赏，问小英子要什么礼物？小英子说你要送我一盆兰花。齐笑生笑，你要带一盆兰花去印度？小英子说是。你能在印度种得活江浙的春兰？小英子说，难说能种得开出花来，但一定种得活，我心中赌了一下，如果种得活兰花，我一定能学好梵语。说毕拍了拍齐笑生的肩笑道：你以后做和尚的时候我来给你做翻译。齐笑生好笑：你一定是能学好梵语的，我就送你兰花吧。齐笑生果真送了远行的小英子一盆春兰老种珍蝶，小英子也不言谢，连盆端着去了。

许多年以后，小英子学成留在了印度，后来又在印度结了婚。这一盆珍蝶不仅种活，而且隔几年还会开一次花，每次开花小英都会用伊妹儿发一张花照给大英。这是后话。

朗切在庙宇的庭院中种了十几缸碗莲，秋天花谢叶枯后，把花种收了，十四只花缸就留在了院子里。大英有一次去半山庵，对朗切说，你把这残缸里的泥都倒出来，把这些青花瓷缸都注满水，我帮你种些东西。朗切大欢喜，马上叫人来收拾，整整齐齐的把缸都收拾了。朗切问大英种什么？大英笑笑说，我给你种了十几缸的月亮。你记得短姑山门上的那个对联吗：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今天晚上你有了十几缸月亮。朗切大笑说，种得好。

朗切又想要大英给他用唐朝的煎茶法煮茶，大英说和尚这么精致地喝茶与修行不符，富贵闲人才这么刻意地喝茶。你应当“俗侣去，闲云留，水洗耳，石点头”。朗切念佛，问大英你这两天见过什么样的人了。大英说什么人也没见过，不过中秋节去了素云的墓前赏了月了。朗切微笑点头，说怪不得你会种月亮了。

那年中秋之后，一向无痛无灾的施伯病了。这一年的秋天，施伯将洒落庭院的桂子都收集了，凉干了放在一个坛子里。病中的施伯告诉齐笑生，这次是要死了，死后将骨灰放在这个桂花坛里，放一年后选一个月圆之夜都洒到海里去。齐笑生劝慰他别胡思乱想，身体硬朗着呢。施伯苦笑，我不是怕死，死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不再恐惧了。虽然我这辈子没缘分有你这么个女婿，其实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尽儿子之责，这是素云欠你的也是我欠你的。齐笑生说，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认我这个女婿呢？我可不是打你这一院子兰花的主意。施伯笑了，这你放心，兰花我不会给你，兰花在你手里我如何放心得下。齐笑生笑，那你怎么办，带到阴间去或者炒着吃掉？施伯坐起来，爱怜地看着齐笑生：你这个小人之心！兰花我早有安排你用不着操心。齐笑生大笑，为了兰花你千万别死，否则这些兰花怎么活呀？施伯说，难呀。

齐笑生以为凭施伯的精力，小小咳嗽的毛病见了阳光就会好。可随着初冬的来临，施伯住进了医院。快到年关时，老头子憔悴枯竭起来，这时候齐笑生担心了。好在兰花有哑巴照顾着，不用操这一头的心事。大英是每天都来医院看望，玄子风他们是隔三差五的来看。有一天，大英在病床上替施伯掖被子时，施伯叫大英为素云。大英立即把齐笑生叫了来，齐笑生觉得该准备后事了。

冬至节过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施伯醒了过来，面色红润的样子。叫哑巴和大英把他扶起在床上坐好。施伯对齐笑生说，就这么我要去了，素云那边你有什么话要说。齐笑生落了泪，无话可说。施伯又拉了哑巴和大英的手，对大英说：孩子，我的兰花都托给你了，你要把哑巴照顾好。人生在世多好呀，与你们这么一班亲人似的人相识相知半辈子，我今生无憾了。施伯微笑而感激地看着齐笑生又看着玄子风，又看着在场的每一位，微笑着闲上了眼晴。

半夜，施伯在哑巴嚎啕的哭声中死了。他住了一辈子的小院里的桂树突然奇怪地纷纷落叶，又有十几盆兰草在冬天借春开了花，暗暗的幽香在冬夜里丝丝缕缕地飘荡。

施伯死后，大英搬到了施伯的小院，与哑巴住在了一起。她拉着哑巴的手说着只有哑巴听得懂的话，哑巴流着泪轻轻地点头。施伯的死使齐笑生想到的是另外的东西。

心在黑色里,夜是我的玄衣。这一生如果把抽过的烟一支支接起来，该是有一段长路了。烟草燃成红火，火烬成灰，夹烟的手指薰得焦黄。焦黄是个很准确的词，既留了下来，无论怎么洗都无法将其洗去。于颜色，齐笑生从来喜欢白底上的黑色，或黑底上的白色。黑色有一种沉重，相比而言，所有的颜色都似乎不真实。坐在黑夜里抽烟，烟灭了之后，那种微光后的隐没，是迷幻的，而且如释重负。纯粹的黑暗中思考，有大水中鱼的感觉，而且确实是所谓的冥想了。对冥想有嗜好，这嗜好一如爱烟，之所以很率直地这样说，是因为喜欢黑色的人，也不都是心地阴暗的人。把黑夜的黑当作了这世上的另外一种水，而且每每感觉这黑是纯的，一色的，透明的。黑色是无底的，宇宙中黑暗绝对多于光明，人也一样，生是死之上的偶然。